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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覃昇不在清坪镇,竟出现在龙潭官寨城中,这却是为何?原来覃昇自从那天见了采药姑娘之后,便神思恍惚,陷入一种他自己也拿捏不定的心绪当中,后来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给自己签了过境领单,扮成客商,入龙潭之境寻觅姑娘影踪。二人寻了好几个村寨,皆无那姑娘踪影,不知不觉,便寻到了龙潭官寨城中,入得城来,恰值傍晚时分,却发现城内那条长街空荡荡的,了无人迹,街两边的店铺街关门闭户。两人大为诧异,不明所以,便找到这同福客栈,敲那关着的门,覃越一边敲一边叫喊道:“住店!住店!大白天的,啷门都关门呢?”

敲了半天,那门才开了一条缝,小心探出一个头来,不耐烦地说道:“小店已经打烊了,客官请另找别家。”说罢,把头一缩,就要关门。

覃越眼疾手快,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门框,又伸出一只脚卡住门缝,硬生生把门撞开了。

那店小二立脚不稳,一个趔趄,就要倒地,覃昇连忙闪身进去,一把扶住小二,歉笑着说道:“小哥儿对不住,他是个粗人,不必与他一般见识,只是我们从石人坪而来,天色将晚,还望小哥多体谅体谅我兄弟,腾出一个房间来,让我们住上一晚。”

那店小二兀自不干,吵着要关门谢客。

覃越死乞白赖,不肯再走,说什么也要歇他一夜。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一个清丽的声音从楼上厢房传了来,“小哥不可怠慢唐崖贵客。”

那店小二立刻噤声,脸色也恭谨起来。

覃昇覃越二人抬眼往厢房上边一望,便见一个裙裾拖地的蓝衣女子飘然出来,对着他二人深深一躬:“小女子恭迎二位豪杰。”

这姑娘便是客栈老板田三娘了。

覃昇大为诧异:“萍水相逢,姑娘为何如此礼遇我兄弟二人?”

田三娘嫣然一笑:“奴家见二位公子之相貌,不是普通人,奴家岂能坐失与豪杰交往的机会。”

覃昇深深一躬:“姑娘过誉,某愧不敢当,只是天色将晚,欲宿一晚,冒犯了姑娘,内心有愧。”

田三娘把手一挥,呵呵笑道:“公子不必虚礼客套。”又把手一示,“二位公子这边厢请。”

田三娘将覃昇二人领到了二楼雅间。那雅间宽敞却又别致而堂皇,四盏铜人高灯下,四张玉案恰如其分地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毫无整肃的宾主次序。一面大墙上镶嵌着一面巨大的铜镜,雅间便更显得错落有致,神秘深邃,右手墙下一张琴案。中央空阔处则是一丈见方的大红地毯。

“公子这边请。”田三娘将覃昇领到了东南角玉案前落座,把覃越领到东西南角落座,回身一拍掌,便有一名侍女出来煮茶。茶香看看弥漫,田三娘站起来亲自斟了一盏茶捧到覃昇和覃越二人案头,这才倩然笑道:“我已命人备下薄酒,二位公子稍事歇息,晚间与君同一醉。”

覃昇拱手拜谢道:“某只是一介客商,不敢多加叨扰。只是谭某到了龙潭司,有一事十分不明,长街店铺,大白天的,竟家家关门闭户,放着生意不做,这却是为何?”

田三娘脸色倏忽一变,正颜说道:“事情都因黄九逵而起,因他残害忠良,随意杀戮,那些官员更是借机骚扰民居,更有良家妇女受其猥亵,故此家家早关门闭户,宁可少赚点钱,也不愿受那无端的窝囊气。那些宵小之辈十分张狂,城外不少百姓已被逼得流亡他乡,受那颠沛流离的苦楚。”

覃昇感叹不已:“田家际遇,竟如此凄惨!”眼里竟隐隐有了怜悯的泪光在闪,“我也听说龙潭老土司三年前与其女田古兰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想来定是被黄九逵这个暴虐之人害了。”说罢,不胜唏嘘,又想起自己大哥虽是土司,却处处受那覃文忠掣肘,有名无实,不知何时才能做个真正的土司,便流下两行热泪来。

田三娘:“只恐田家人要被奸人赶尽杀绝!”覃昇一凛:“恶人残暴不至于此吧!”

田三娘眼里又落下泪来,“只是我虽为田家人,却无能为力啊!”

田三娘认定覃昇二人是豪杰,有心拉拢,这一番促膝而谈,那结交之心又坚定了许多,便有心要把覃昇二人引荐给一个人。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轻佻的喧闹声:“这些弄回去,我们就可以交差了。”又是几声鞭响呵斥声,立刻便传来惨叫声。

覃昇覃越二人立刻把头探到窗前,往外一望,只见几个官员模样的人押着数十名年轻人,这些年轻人显然未及弱冠之年,小者虽一脸苦相,但稚气未脱,他们的手全被葛藤反绑着,一条长约十丈的楠竹绑在他们肩上,用葛藤吊着竹竿,一顺绑下去,这赫然是“吊串子”绑法。

被绑之人的头全都痛苦地歪向一边,大冬天的几乎赤身露体,步履踉跄。

田三娘脸颊挂着泪:“黄九逵抓来这些土民部族少年,传言是把他们做祭品,祭祀白虎神。”

覃越怒火腾地升起,紧攥拳头:“以人为牺牲祭神,违反天道,神一定不会保佑他!”。

覃昇望着街面上的押送队伍消失在宫殿那边,脸色异常凝重:“如此恶人,必侵邻国,以胁百姓!唐崖将有事。”便打消了寻采药姑娘的念头,欲次日凌晨回清坪去。

时已交三更,覃昇覃越二人自去安歇。田三娘却从后院出门,去见自己真正的主人了。凌晨时分,田三娘又回了客栈,却没有回房,而是到了覃昇房前,轻敲覃昇房门,低声唤道:“豪杰,我家主人要见你!”

覃昇虽回了房,却整夜未有卧床休息,却在思索黄九岳突然西去,到底要干什么,龙潭唐崖一线以西,便是渝城,若是去联络樊龙,有事于唐崖……想到这里,覃昇愈发没有睡意了,便拢着火炉坐以待旦。这时听见田三娘在外面的轻唤之声,便起身开门。

田三娘进来,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家主人听说二位豪杰到此,急欲见面,只是三娘还不知豪杰名讳。”

覃昇本欲坦诚相待,想着自己却是来别国打听采药姑娘所在,便不好说得,只好随口说了一个名字:谭寻。二人便唤醒覃越,一同去见田三娘主人。

在龙潭安抚司官寨宏大宫殿东北角,有一个破落的石殿。

这是宫殿群的一个偏殿,很不起眼,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甚至都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修建这么一个似乎没有任何作用的偏殿。

这个偏殿虽然是宫殿群的一员,但是却没有任何通道通往其他宫殿。那条曾经的通道被黄九逵命人用巨石堵死了。

时已凌晨,街上暂时没了骚扰,又就恢复了正常,各类店铺也都渐次开张了。天寒地冻,街上行人不多。可是却有三个身着玄色斗篷的年轻人行色匆匆地朝宫殿方向而去。一路上,三人似在避讳什么,几乎没有交言。三人埋头踏雪猛走,留下三行深浅不一的脚印,也都很快被风雪覆盖得了无痕迹。

三人一进入拱门便不走大道,而是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曲曲折折地向宫殿群而去。他们从城楼下的一条林荫笼罩的青石板路经过。这是一条王族大臣的府邸的背阴小路,东西两侧的大树之后都是人字红墙,将巷道夹成了一条深邃的沟谷。三人在幽静小道上走了一阵,便弯进了另一条石板路。石板路上铺满年复一年的腐叶,已经堆起了两三尺深,走在上面丝毫声息都没有,静得使人心跳。不消说,这条小巷极少有人进出。三人悄无声息地走了一阵,到了石板路尽头又是一折,领路人便戛然止步了,回首低声道:“我家主人居所到了!”那声音赫然是客栈老板田三娘那娇俏的声音。

“倒是一个幽静的好所在。”另一个声音赫然是覃昇的。他抬头便见前面石墙中一个门洞,一堵黝黑的坚实木门牢牢镶嵌在两边石墙之中。外边还有三级石阶。

田三娘略一思忖,便上前去拍门:“三娘求见!三娘求见!”

连喊数声,黝黑的木门方才打开一方小窗,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探出头来警觉地端详了覃昇一阵,又把犹疑的目光望向覃越,然后把目光停在田三娘身上好一会儿,良久才问道:“这二位就是三娘口中的豪杰?”

覃昇把手一拱,谦和地笑道:“三娘谬言,抬举我兄弟呢。”

那管家又仔细打量了覃昇一番,见他器宇轩昂,面容温和,脸色竟变好了,说声:“豪杰在此稍候。”便关了小窗。

片刻之后,大门嘎嘎响着拉开,那管事在门洞里做出一个迎客的手势,三人便欲躬身而入。覃昇突然愣怔在那里,覃越正要举步,见覃昇止步不前,正欲催促,眼睛却突然一亮,也傻站在那里。

二人在门洞里看到了一张脸。本来,门洞光线比外面要暗,可是这张脸竟像能发光的月亮一样,照亮了门洞那狭窄的长廊。那是一张女人的脸,脸色白皙,眼睛如松油一般明亮,目光如鹿眼一般温和,却又透着一种古潭般的沉静。这个女子身材颀长,身着素装八幅罗裙,将辫盘于头顶,缠以青丝帕。她的装束完全是寻常百姓打扮,可是,在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一番修养,给人一种强烈的冷艳之感,但是又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冷漠,而是那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贵气质。

这绝色女子赫然是采药姑娘。虽然此时面色苍白了些,但那面容,覃昇是铭刻在脑海中的!

覃昇的举止不自觉地变拘谨了。

采药姑娘也认出了覃昇覃越二人,眼里顿时露出感激之色,但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把手往门里一示:“二位贵客里边请。”

覃昇等人便跟着走进了殿前庭院。殿前庭院很狭小,四面皆是高墙,中间一方天井,零乱安放着几方石案石凳。再往里,便是正北三间房屋。廊柱油漆斑驳,脱落得似荒山破庙一般。廊下站着一个老人,穿着打了补丁的大髦,眼睛眯缝着,似刚从暗处走出,还未适应露天的光线,那眼神透着不安和犹疑,打量着覃昇覃越二人。

采药姑娘走上前去,附在老人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老人听罢,便狡黠地招手一笑:“二位唐崖英雄救过我家姑娘性命,大驾光临寒舍,龙潭老朽土司欢迎之至。”说罢,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覃昇先是一愕,继而想起当日在七峰岩,自己便是一身总兵装束,此刻被认出来,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没想到眼前这个疯癫老人竟是龙潭老土司田穰,那采药姑娘就是田古兰了!覃昇一时懵在那里,竟不知所措。

田三娘却跪了下去:“奴婢三娘拜见爵爷!”

覃昇覃越二人朝着田穰就跪了下去:“客臣覃昇,客臣覃越,拜见爵爷!”田三娘愕然地望着覃昇,没想到他竟是唐崖东旗总兵。

田穰近二十年未曾享臣民跪拜之礼,故此刻显得有些诧异!在那里愣怔了一会儿,竟摆出了土司王恩威,把手一挥:“免礼。”又哀叹一声,突然嘻嘻笑道,“我是无用老朽,二位贵客却行如此大礼,莫非是与我家姑娘事先商量好了,哄我这个老不死的开心?”又把手往里屋一示,“二位里面请。”说罢自己先行抬步,往屋内而去,谁知石阶打滑,差点摔倒。

田古兰眼疾手快,一个闪身,便上前扶住了田穰,哄孩子似的叮嘱道:“父爵小心些。”

覃昇二人神色甚是诧异,他们显然未料到田穰境况竟如此糟糕,更未有料到他竟有些疯魔,也没有料到那天的采药姑娘竟是田古兰。二人把目光碰了一碰,跟着田古兰走进了正厅。

幽暗的正厅相当空旷,只有一木案一长榻。田穰被田古兰扶着,咕咕嚷嚷地坐到榻上,竟下起了逐客令:“二位贵客到此,为何黄九逵那厮不接待,真是有眼无珠,怎奈我早已不是爵爷,二位来见我,也谈不了什么,还是请回吧。”

覃昇突然跪了下来,突兀地说道:“客臣可帮爵爷驱逐篡位逆贼,恢复大位!”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田穰嘻嘻笑着,上下打量着覃昇,又对田古兰说道,“这公子很不厚道,作弄你爹呢,以为你爹看不出来唷!他是唐崖人,又不姓田,怎能帮我。”

田古兰大为诧异,把疑惑的目光望向覃昇,见他一脸真诚,脸上便起了红晕,但很快就恢复了沉静的古潭神色。

覃昇把头叩得低低的,把身躯伏在地上,不敢看田古兰,只一字一顿地说道:

“客臣可帮爵爷驱逐篡位逆贼,恢复大位!”

田穰苍白的面容突然涨得通红,揶揄地笑了:“帮我?莫不是借帮我之名,出兵龙潭,开疆拓土。”说罢,竟死死盯住覃昇。

覃昇的脸色异常平静,“我不是图爵爷回报,是那黄九逵肆行篡逆,坏了祖制,我十分看不过,不独是田家人仇敌,也是施州卫各土司仇敌,人人得而诛之!”

田穰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严肃,目光中露出一种罕见的威严,逼视着覃昇问道:

“真的没有其他理由!”

覃昇涨红了脸,说道:“客臣见爵爷受逆贼陷害,苦厄如此,不胜其愤,而且爵爷金贵之躯,贵为王者,尚能忍辱负重,我十分钦佩,愿献身爵爷,效犬马之劳。”顿了顿嗓,又继续说道,“那黄九逵逆贼虽篡位自立,但是忘乎所以,一味享乐,朝中官僚,皆宵小之辈,横征暴敛,民心尽失,竟抓捕少年人祭鬼神,残忍已极,竟使家家关门闭户。这哪里是关门,这是在积怨啊。龙潭安抚司眼下暗流汹涌,只要爵爷振臂一挥,定会应者云集。我将说服我大哥,从清坪出兵,驱逐逆贼,恢复爵爷大位。”

这一番话说出来,覃越也感到十分意外,他虽知覃昇是为了讨好田古兰,但这个承诺未免做得太过火了,欲待阻止,却见覃昇一脸慷慨激昂,又不忍搅浑了他的一片心意,只得傻站在那里,那望着覃昇的目光竟似不认识一般。

此时,那管家搬进来一个生好火的大火盆,阴冷潮湿的正厅终于有了一丝热气。

田穰吩咐道:“上茶!”立刻便有一个老年侍女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漆色斑驳的旧木盘,上面摆着几色茶具。

“快给二位贵客倒茶!”田穰又吩咐道。

那侍女便不声不响,依言给覃昇覃越倒茶。

覃越猛灌了一口茶,那茶极苦,他皱了皱眉头,把茶碗一放,一字一顿说道:

“总爷的承诺,实在太重!”

田穰脸色陡然而变,阴阳怪气地说道:“老朽苦厄如此,一碗茶都苦里吧唧,自然容不下唐崖贵客。”便对那管家喝道,“送客!”

田古兰这时候开口道:“父爵,覃将军这么说,自有其道理,听他把话说完吧。”那声音既是在恳请,又有一种深沉平和的味道在里面。

田穰侧过枯瘦的脸看了看女儿,抬起瘦长的手,面色滞了一滞,压抑着怒气说道:“英雄有何高见,老朽愿闻其详。”

覃越:“民间积怨虽深,但是爵爷无一兵一卒,而且在下听说少主田应虎竟在施州卫为质。唐崖土司新即位,总理大权独揽,一心培植党羽,无所他图,总爷此诺,恐兑现不了。”

田穰的脸色骤然间变得煞白,双手竟然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兀自烦躁地嚷嚷起来:“兰儿,你也不用服侍我了,跟着二位英雄逃亡去吧。老朽无所用了,就在这个活死人墓等死罢。”这样胡乱说着,田穰眼里竟落了泪。

田古兰那沉静的脸色也变得有些慌乱了,幽怨地望了覃越一眼,连忙伸手去扶住父亲,又用削葱根一样的手指在田穰的两个太阳穴那里轻揉。

好一会儿,田穰才缓过劲来,坐在那里一声也不言语,两眼昏昏的,竟像是睡过去了一般。

田古兰待田穰缓了一会儿,方开口说道:“覃越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黄九逵不仅是龙潭田家的仇敌,也是唐崖覃家敌寇。恶人作恶多端,必有事于邻国,以胁百姓。黄九岳突然西去,正是到渝城联络樊龙,唐崖将有危险。诛灭黄九逵,不仅是爵爷之福,也是唐崖之幸!”

覃昇覃越一时愕然,覃昇更是内心受到巨大震动,自己心中所忧,竟是真的!如此,与龙潭田氏联盟诛灭黄九逵便更显迫切了,便为田穰画策:“爵爷可遣人至施州卫,令少主田应虎在指挥使面前把黄九逵篡位之事申诉明白,恳请他上道奏疏,以朝廷的名义谴责黄九逵,号召武陵诸土司讨伐谋逆之贼,唐崖与爵爷结盟。到那时,爵爷重整旗鼓,归拢民心,何愁大事不济!”

田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只是申诉一事,未必有用,犬子初入施南为质时,曾夹带了我的密信与指挥使,至今未有答复,想是他觉得这是土司内部权斗,懒得管它。这是天要灭我田家啊!”一语未了,田穰便是涕泪唏嘘,“我在而立之年,便被黄九逵那厮欺骗,寻仙修道着了迷,连三岁孩童也嗅得出的阴谋气味,我也懵然不觉,黄九逵乘机发动叛乱,擒住我,关在黑牢,散布谣言,说我疯魔不堪为政,嗣子年幼无知,不能继承大位,他黄九逵暂为摄政,待嗣子长大成人,择吉日交还政权,奈何这一摄就是十余年。嗣子田应虎堪堪将至而立之年,那黄九逵又把应虎派至施南府学习儒家治国治世之道,几年过去。堪堪我将近花甲之年,两鬓白发,心如死灰。若无古兰悉心照顾,老朽早已魂归西天了。”一语未了,田穰竟是痛哭流涕。

田古兰眼里竟也隐隐有泪光在闪。

覃昇:“时与势已变,彝族土司奢崇明势大张狂,攻合江,破泸州,南侵遵义,震动朝廷。其婿樊龙占据渝城。巴蜀大乱,正是朝廷用兵讨伐奢崇明、樊龙之时。不出半年,朝廷必在施州卫调兵令。此时申述,正是时候!”

良久默然,田穰慨然一叹:“真是世事变幻,不可或测!可怜我孤家寡人,竟是无人可使。”

众人一时默然,田古兰突然开了口:“我去申述!”田穰懵住了,覃昇覃越等人也懵住了。

田穰立刻感到一阵不安,口气虚虚地呵斥道:“自古未曾听说女子人出使的,我儿不可故作惊人之语,拿二位英雄取乐。”

田古兰听到这句话立刻在田穰面前跪了下去:“归拢民心,掌握兵权,夺回政权,女儿日夜思之,未得一良策,忧心如焚,幸今日天降二位贵客助我田家,这是天不灭我田家。女儿必须去一趟施州卫,说服指挥使上奏朝廷,实现我田家复兴大业!”说罢,仍跪在那里,抬起头望着父亲,眼中隐隐闪出了泪光,“只是丢下父亲一个人在家,古兰十分放心不下。”又转身对着田三娘纳头便拜,“古兰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恳请三娘照顾我父亲。”

田三娘慌忙去扶田古兰:“照顾爵爷是奴婢分内事,姑娘却下跪奴婢,这是折杀奴婢啊!”

田穰望着女儿,眼里透着非常复杂的情绪,只觉得心乱如麻,良久叹了一口气:“只是此去施州卫,路途艰险,为父放心不下!”

覃昇立刻在田穰面前跪了下来:“如爵爷不嫌弃,我愿调拨唐崖精兵护送姑娘!”

田穰:“如此甚好!只是麻烦贵客了。”

覃昇当日便告辞田古兰父女,回了唐崖清坪,一面安排人在边境等待田古兰,护送她去施州卫,一面遣人将黄九逵联络渝城樊龙的事情报与土司覃鼎。

渝城樊龙西进南侵皆连连取胜,拓地数百里,又占了涪陵,正有意东进,恰逢黄九岳来请兵,又听说唐崖土司年少不知事,只知一味享乐,懈政怠权,不胜之喜,当即同意从涪陵出兵,以作龙潭援军。其部将罗乾象为人多机谋。听说樊龙听龙潭起兵,急谏道:“龙潭使者不可听!涪陵以北,是石柱宣抚司,死忠于朝廷,我出兵,必走其南境,若石柱攻我后方,则我首尾不能相顾,将遭败绩。”

樊龙已许下黄九岳,遂不听罗乾象之言,克日兴师。

黄九岳回龙潭复命,黄九逵大悦,起重兵南下,将清坪镇围得水泄不通。覃文忠问计于百官,皆一筹莫展,言战言和,纷纷不一。

时田克申正在宫中,与覃鼎论及此事,又是目中火出,极力敦促覃鼎出兵伐黄九逵:“黄九逵那厮不得民心。若爵爷此时举兵北上讨伐黄九逵,必然大胜,则爵爷既可扬名于外,又能立威于内,收归总理之权,指日可待。”

覃鼎呵呵笑道:“外廷诸君,皆未得良策。黄九逵篡逆,残害龙潭田族本宗。未得民心,故托言旧怨,又借故要我交还你们兄弟,出兵唐崖,欲立威以压百姓。樊龙与我无仇,受黄九岳蛊惑,贪唐崖之地,却顾忌石柱宣抚司从后捣袭,又惧黔东卫戴君恩截断他的归路。我若修书一封,申明朝廷大义。你星夜送到石柱。石柱必出兵相助。樊龙将不战而退。再令覃昇引狼土兵三百,出清坪关挑战,诈败而逃。黄九逵有战胜之名,其志已得,国事未定,岂能久留在外,他一定会很快撤退。我听说龙潭土司之女田古兰有经纬之才,二弟覃昇有幸见过一面,龙潭未来,都在她身上。”便使田克申出使石柱,修书一封曰:“唐崖渝城相隔千里,樊龙东侵,其心不在唐崖,在投石问路而已,欲效春秋晋国假道伐虢之故事,侵石柱南鄙之地。”

石柱土司果然出兵从后蹈袭樊龙。樊龙一怒之下,便引兵围石柱。

黄九逵围住清坪,欲待樊龙兵至唐崖西方边境,却听说樊龙围了石柱,无暇东进,又见覃昇竟引兵出关挑衅,便引大军围攻。交战不久,覃昇军阵便溃退了。黄九岳追至清坪镇北门,门内接应入去。黄九岳在北门外烧起一堆大火,烧了北大门,传令班师。

诸将也不解其意,一齐来禀复黄九逵:“我狼土兵锐气正盛,正好乘胜进兵,为什么突然退兵?”

黄九逵也十分疑惑,召黄九岳问道:“未见大胜,为什么就退兵了?”

黄九岳屏退左右,说道:“唐崖有大才,不动一兵一卒,便使樊龙移师围石柱。我不可久围清坪,恐有他变,今为我所胜,足以立威。爵爷国事未定,若久在外方,恐田氏宗族举事。”

黄九逵:“我弟果然深谋远略,我十分不及。”即刻传令班师。龙潭狼土兵拥着黄九逵兄弟,齐唱凯歌,扬扬归国。

至樊龙、黄九逵两支兵退,覃文忠仍不知个中缘由,却以覃昇兵败为罪。

在土司王宫后宫。土司御案之上,一只黑漆发亮的紫檀木宝匣摆着,上面的小金锁被轻轻开启,宝匣被覃鼎那只高贵的手缓缓揭开,匣内是一方虎钮银印:方圆四寸,上镌刻白虎一只,踞坐其上,眈眈而视,银光闪闪,冷莹明润,刻有篆文:洪武三年初夏,受帝命执政。这赫然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所赐的土司印玺了。

土司覃鼎将这虎钮银印捧在手中,反复端详,心中感慨万千。这虎钮银印自明太祖御赐以来,已经历了十余代土司,算上自己已经是第十二代了。而自己继位以来,此印便没有按照自己的意图用过,二叔覃文忠已然大权在握,势压群僚。自己虽故意遣开了二弟三弟,以保全兄弟,又沉醉享乐,以蒙蔽二叔,却未曾想气病了三叔覃文靖,而四叔覃文恭态度却是不明,如此一来,自己反显得势单力孤了,而且樊龙此番东侵,却只是个开头,唐崖内忧外患不止,一想到此,覃鼎便紧紧握住虎钮银印,眼里闪出不屈于现实的坚毅光芒。

田克申立在一旁,望着土司覃鼎:“臣克申近来读了一篇春秋文章,有些不通不明的地方,想向爵爷请教一番。”

覃鼎醇厚的面庞露出一丝微笑,把虎钮银印放回宝匣,淡淡说道:“田卿是当世大才,也有不通不明的地方?那就讲来吧,看我能不能参悟得透。”

“臣读到《吕氏春秋》里的一篇文,荆庄王立三年,不听而好隐。成公贾入谏,王曰:‘不榖禁谏者,今子谏,何故?’对曰:‘臣非敢谏也,愿与君王隐也。’王曰:‘胡不设不榖矣?’对曰:‘有鸟止于南方之阜,三年不动不飞不鸣,是何鸟也?’王射之,曰:‘有鸟止于南方之阜,其三年不动,将以定志意也;其不飞,将以长羽翼也;其不鸣,将以览民则也。是鸟虽无飞,飞将冲天;虽无鸣,鸣将骇人。贾出矣,不榖知之矣。’明日朝,所进者五人,所退者十人。群臣大说,荆国之众相贺也。故《诗》曰:‘何其久也,必有以也。何其处也,必有与也。’请问爵爷,成公贾之谏与楚庄王之不飞不鸣,能应在当世吗?”

覃鼎一听,脸上微微一笑,心念一动,笑道:“田卿话中有话,是在以暗喻隐谏之术规劝我呢。楚庄王不飞不鸣,鬬越椒之故也。庄王有神射手养由基射杀鬬越椒,我又有谁?”脸上竟凝肃起来,眼里竟显出一丝忧色,望着门外陷入了沉思。

田克申:“我兄弟二人愿为爵爷效命,万死不辞!”他这句话把覃鼎的神思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

覃鼎面上竟有了笑意。

“启禀爵爷,总理大人求见。”覃师站在寝宫门外突然高声宣道。

覃鼎心头一震,忙朝内室点了一下头,田克申便入内躲避起来,一个娇俏的土家少女又款步而出。覃鼎一把搂住她,便调笑起来,仿佛没有听见覃师的宣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声而道:“宣!”

他话音刚落,覃文忠便傲然挺胸扶刀径自而入,迈步走到覃鼎座前,微微欠身:“老臣见过爵爷。”

覃文忠既没有施跪拜之礼,覃鼎也就不可能说免礼,他把眼望着娇女,应了一声,“二叔平身。”

“爵爷,老臣今日前来,是想请爵爷在这道诏书上用印。”覃文忠身形一直,便从袖中取出一卷银绢诏稿,向覃鼎递了过来,沉声而道,“这是诛杀败军之将覃昇的明诏,已经由大小衙门参验核实无误,请爵爷用印。”

“诛杀覃昇?”覃鼎一听,顿时吃了一惊,“他有何罪?为何要处以极刑?”

“唐崖律令,兵败者死!”覃文忠眼帘低垂,面色冷峻,沉声又道,“覃昇兵败龙潭,弃阵而逃,致使关内石门被毁,该当死罪。覃昇是爵爷胞弟,老臣也有心保全。只是律法是唐崖立国的根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老臣也不能因亲之故破坏了唐崖根本。”

覃鼎沉默良久,才缓缓而道:“覃昇兵败,我也听说了,但是我听说龙潭黄九逵已经退兵,我唐崖又未折损一兵一卒,覃昇罪不至死。依侄儿所见,可夺其封地百里,以赏二叔总理唐崖之功,削其官爵,着令他戴罪立功。”

覃文忠脸上的肌肉不禁隐隐抽动了几下,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年轻爵爷虽贪图享乐,却固执地爱护胞弟,看来,以后自己不可小瞧了他,行事需更加周密,这一次便让他一步,便说道:“爵爷护弟之心,情有可原,只是此例一开,有损唐崖立国之基。既然如此,老臣无力总理唐崖了,请从此辞!”

覃鼎肃然而道:“侄儿年幼,不堪理政,二叔万不可弃侄儿而去,若无二叔一力辅佐,侄儿当土司也就无能为了。”说罢,诚心诚意地望着覃文忠,眼里竟有泪光在闪,似要哭将出来。

覃文忠目光猝然灼亮起来,话声却凛冽如冰:“老臣年迈,无能无力,还请爵爷另请他人总理唐崖。”

覃鼎声音里竟有哭腔:“覃昇是我胞弟,与我相差两岁,覃星也只比我小四岁,兄弟三人一同长大,若是问了覃昇死罪,与失去二叔总理唐崖一样,对侄儿有锥心之痛,唯有同死,方能解我心中之痛。”

话已至此,覃文忠知道自己再逼,便显得太过了,便喟然叹息道:“覃昇是我侄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割哪一块,为叔的都心疼啊,奈何身负兵败之罪!既然爵爷一力坚持,老臣亦以为覃昇只是初犯,可以削其爵位,将功折罪,至于所割封邑之地,二叔无功,不应赏给二叔,应赏给爵爷的四叔舍把覃文恭,自爵爷继位以来,官寨大小事务,各种琐细官务,都是他一手打理,把具体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功劳不小。”

覃鼎面色一舒:“准之!”

覃文忠:“爵爷英明,老臣告退!”便转身离去。覃文忠离去之后很久,覃鼎还怔怔地望着门那里。

田克申从内室走了出来,眼里冒着火:“覃文忠太嚣张了!”又愤怒地诅咒道:

“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是天理循环!恶人终有恶贯满盈之时!”又把话一顿,良久乃赞道:“爵爷胸有韬略,臣愚不及。”

覃鼎:“哦?”

田克申:“所谓‘人心似水,民动如烟’,覃文忠手握权柄,以势压人,自私残暴,视人命如草芥,终致民怨沸腾,官逼民反。爵爷现在忍辱负重,坚守一个忍字诀,是在伺机后发制人。”

“忍字诀!”覃鼎听着,嘴里反复念叨。

“不错。忍!必有忍,其乃有济。”田克申把目光紧紧望着覃鼎,凝重地点了点头,一字一顿地讲道“一定要忍字当头,沉毅自持,随机应变,万万不可乱了方寸。”

“我一定遵从田卿所训。”覃昇目光灼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田九霄,眼里满是感激之色。

田克申肃然说道:“只是覃文忠以二总爷封邑借花献佛,在拉拢舍把。若总理与舍把合力,家政又在病中,覃文忠势力便可一手遮天了。爵爷不可不防。”

覃鼎听罢,沉沉一叹,不无忧虑地说道:“还有,渝城樊龙侵扰唐崖西部边境,龙潭黄九逵虎踞北方,唐崖内外交困,也让我焦心得很。若我连唐崖万民都保护不了,枉为爵爷啊。”

田克申见覃鼎身处这般险境却仍念念不忘民生,不禁在心底暗暗一叹,沉吟道:“樊龙多行不义必自毙,朝廷不会坐视不管!依臣之见,不出半年,朝廷将下诏令,出动大军,围剿樊龙,以平靖大明西南。唯有龙潭黄九逵,处山高皇帝远深山,朝廷不愿管束,唯有爵爷联络金峒土司南北夹击,诛灭黄九逵,恢复田氏正宗。”

覃鼎沉吟未答,脸上却是一脸忧色。

不一日,覃鼎诏令到了清坪,覃昇甘愿受罚,越发谨慎镇守北方边境,黄九逵再不敢轻动,却说奢崇明在重庆立国一事,引发蜀中、石柱、唐崖、剑南、黔东卫各方震动。四川布政使朱燮元一面急调石柱宣抚司,龙安府等地官军入援,一面连夜写了奏疏。时值冬日,他也顾不得路途艰险,亲自上京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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