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野繁开者,鲜红百合花,花开人不见,单恋芳堪嗟。
这是日本的《诗经》——
古代诗歌总集《万叶集》中的一首。咏的是红色百合花。花开人不见,爱而不得的忧伤嗟叹。
在关西,6月下旬正是百合花适时的花季。日本本土的百合花品种叫笹百合。每年6月17日,日本奈良有一座名为率川神社的小神社,会举行祭祀。神前会供奉上笹百合,四名巫女手持笹百合在神乐中舞蹈。此祭祀又称“三枝祭”。虽未见过“三枝祭”上的笹百合之舞,想想都觉得十分古雅浪漫了。
日本特有的笹百合是清丽脱俗的,虽芳香亦浓,但绝不甜腻。不由让人想到夏目漱石笔下百合花一般的日本姑娘三千代。而三千代正是《其后》中的女主角。《其后》是森田芳光的电影,原著出自夏目漱石的同名小说。
雨中百合的意象不断地闪回,他与她的爱情,欲说还休。一朝错过,错嫁,三年后,“罗敷”有夫,正是由于他当年为了兄弟义气让了“贤”。她芳年才二十三岁,而丈夫眼中的她,再也不是曾经心目中的女神了。她失去了胎儿,还有心脏病。他已经厌弃她,在风月场所鬼混,或因自己职场的不如意,时常喝得烂醉如泥。在冷漠中,百合花一般的女子,唯有低头静默,熬着苦涩的时光。
她在哀怨与寂寞中接受他的关心,向他借钱应付丈夫失业欠债的窘境。此刻她是憔悴苍白的百合,然他对她寂寞际遇的怜悯,更将往昔深沉的爱意激荡起涟漪。他们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多。而他也终于明白,做一个寄生虫式的富贵闲人,其实并不自由。
她的一举一动都安静如百合。煮茶,倒酒,陪坐,细语,劳作。只有那一次,梳了未嫁时留下最美好记忆的发髻,捧着两枝百合花去拜访他。他从前曾在雨夜中,与她在一柄伞下深深地嗅过百合花香,如今却不敢靠近,她难得地像姑娘时那样使起性子来,要扔了花。他只得赶紧接住,像做错了事的恋人,沉默细致地扔了花瓶中的那枝,插上她送来的百合花。笹百合最宜搭配玻璃钵,他插花时,用的正是精致透明的玻璃钵。
那一刻的他们多么像宝黛,他们是精神的贵族。那一场豪雨,考验着雨中百合花般的爱情。雨夜,他和她在静静的和室独处,中间隔着的茶几上,两枝白百合盛放。他鼓起勇气倾诉全部的心曲,他一直都爱她。她回赠他:若不知道,她可能现在就活不下去了。她嫁给他的朋友,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而现在彼此相爱的人又当如何呢?
“代助在雨中、在百合花香中、在重现的昔日情景中,找到了纯真无邪的和平的生命。这生命的里里外外不存在欲念、不存在得失、不存在遏抑自身的道德成见,这生命像行云流水那样自由自在。一切都是幸福的,所以一切都是美好的。”这是夏目漱石原著中的一段话。森田芳光的百合,也是夏目漱石的百合,在静静的和室,盛开得像狂乱又不得不压抑的心跳。那是在明治末年的东京。他是生活优渥、不事职业的富家公子长井代助,她是兄长去世后无依无靠的三千代。电影的尾声,他被赶出豪门,独自走在街头,而她已病重。他们都是豁出去的,勇敢而又脆弱,夏目漱石却没有告知最后的命运。
一休禅师说过,插花不宜插盛开的花。盛大的悲,也会从空无静寂里开出花来。
《其后》的剧本与小说原著略有不同,尾声是颇有意味的,独自在两个场景里的相爱的这一对——一瓶洁白的百合花。
一只戴着珍珠戒指的细手伸入画面,用手指抚摸花瓣的边缘。
三千代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凑近花瓣。她闭上眼睛强烈地嗅着花香,然后把花瓣送入口中。脸上流露出微弱的一线生机。三千代抱着一种挑战的心情将百合花瓣吞入腹内。
三千代不仅仅是一个顺从柔弱的日本女人。脆弱的生命与这弱质生命中巨大的勇气同在。吞花这一幕,足够惊艳。黛玉焚稿,是绝望,要“质本洁来还洁去”的不留一点余情;三千代的吞花,却是要付出全部生命拥抱爱情的决绝与坚定。
男主人公呢?此时的他,也已与豪门决裂,“代助孤独地走在荒凉的大道上”。
是夜,大寒节气,天欲雪。合卷时,大约不到子时。读夏目漱石的另一本书《杂忆录》,《杂忆录》是文洁若译的。在杭州见过文先生,八十出头却像个小姑娘,穿得漂亮,天真俏皮,译的文字也干净漂亮。
《杂忆录》黑与白的素色封面,插图有些《雪国》的意境。冬夜读俳句,《杂忆录》里也有一些,比如“乡村露水重,静病在乡村”。便有些向往着可以静病一阵子,再静养一阵子的乡村,这是独向静闲了。又,“薄粥如春雨,滋润我肠胃”。深夜里,也觉得生活是好的滋味。
夏目漱石自己活得并不长久,只活到49岁。他是日本近代的文学巨匠。原名夏目金之助,笔名漱石,取自《晋书》的“漱石枕流”。
他一生著文,坚持对明治社会的批判态度。他的理想是一种尊重道义的个人主义,《其后》的男主人公长井代助就是这样一种人。而夏目的底子又是感伤的,或许到后期更是。
《杂忆录》也是夏目在东京养病时期的日记集,从他的文字中你会发现《其后》这小说也带着很多夏目自己的知识分子的身世之感。他体弱多病,家中又有两个哥哥早逝。而《其后》中三千代温柔的哥哥,一个近乎理想中的日本近代知识青年也暴病身亡,在最青春绽放之季,凋零如雨中落花。
夏目漱石也是爱花的。漫长的病期,他床头的花瓶插的是四季的花,故有“日似三春永,主随野水空,床头花一片,闲落小眠中”。这是他的病中岁月。三千代这个多愁多病身,难道不是夏目自身所寄?有人说,日本人生活中的90%是审美,虽夸张但也真实。日本文人因着“物哀”的传统,于自然界的花花草草要比中国文人更有亲爱之心。中国文人似乎更关注人与人的关系,物的地位便后撤了一步,而日本文人更关注世间万物与人的联系。病中的夏目曾叹息说,想穿过山饱览遍布盆地的百合花,无奈病倒在床上了。只能在床上想象无边无际的花盛开的样子,想象着百合花深处沉没着沉重的香。有客人从山上摘了一朵给他插在瓶子里,于是他说,“从这的白、大小和香气来推测,我在头脑里描绘了缥缈的辽阔的画”。
百合花般爱情中的三千代和代助的感伤,也是夏目漱石的感伤,他感伤文明的肉在社会的快鞭下萎缩了。他的感伤看起来并不激烈,消逝易散,又幽深绵长,是“桐油纸下,不见野菊”。
他说,只有失去了的事是明显的。读到这一首:点上迎魂火,穿罗纱和服外套,只为等待君。
“穿罗纱和服外套,只为等待君”的女子啊。不过大寒节气,一件软和的披风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