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三十六歌仙”之一的纪贯之写有这样一首和歌:“葛藤覆兮遍神垣,红叶深浅应时节,叶色随秋兮奈何言。”一句“随秋兮奈何”,便让人觉得没有更好的东西,可以将秋天安放了。
清少纳言是极会品草的平安朝仕女。她说到品草,以菖蒲、菰、葵为最可观。车前草,其名奇异,想到其矜持之心,便觉有趣。三棱草、蛇床子、苔、羊齿草也很好。在残雪间露出的青青嫩草、木蚋、酢浆,因为时常作为绫罗绸缎上的图案而趣高一等。危草,因长在悬崖而显得无依无靠。万年草,因长在峭壁间而令人怜恤。忍草可怜,而蓬草可爱。莲叶,最是田田可人。山蓝,被风吹起时露出白色背面,也好看。鲜艳的龙胆草,在霜后众花枯尽时尤显可爱,抚子花和藤花,都是有情趣的花。抚子花常用来比喻自己的孩子,藤花在《源氏物语》中常用来比喻天真烂漫的美丽女子,而夕颜,仅听名字,便要人叹赏了。
菰是长在水上的,菖蒲也是。它们也是中国江南的乡村常见的水中生长的草。春天的时候,江南水乡舟子上的人可随意撷取,遇细雨时,划船人头戴斗笠,烟雨蒙蒙中,归舟宁静,这是江南人氏儿时的家常记忆。
一日于灯下读到日本《古今六帖》的一首和歌:“枕上眠兮未恢恢,枕中菰草高濑淀,岂知离别兮不可留。”想起儿时的江南水草,又多了别样情味。《源氏物语》中,源氏朴实温良的侧室花散里曾吟诗句:“我似菖蒲草,稚驹不要尝。欣逢佳节日,出谷见阳光。”源氏便以菰草作对,吟:“君似菖蒲草,我身是水菰。溪边常并茂,永不别菖蒲。”两人的唱和,显示出彼此的知己之感。
葵草,姿态丰妍。平安时代的葵草,贺茂祭时常被人插在头上。
《源氏物语》中,与源氏妻三公主有私情的柏木,在贺茂祭时见一女童拿着一枝插头的葵草走近,心中伤感,便吟道“葵草青青好,神明不许簪。我今随手摘,痛悔罪愆深”,以葵草比喻因他逾礼而失贞的三公主。
古代的花草,似要比今日所见多得多,连名字也透着雅意。若要说草之美,认为名称之美,比实物的美更要紧,供人遐思,比观赏更要紧。中国有香草美人之喻,最早出自大诗人屈原。在日本,香草即兰草,兰草是菊科植物,初秋开花,高高的一丛,开的是淡紫色小花,团簇在已见枯的草丛上盛开。《源氏物语》第三十回就名“兰草”,其中有源氏长子夕雾向玉蔓赠送兰草表心意的情节。日本还有一种叫无耳草的,听着不十分动人,《诗经》里称为“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又,一听虞美人草,就让人有了香草美人之思。擅长俳句的文学大师夏目漱石,有成名作《虞美人草》。讲的是日本20世纪初,明治维新之后,上流阶层中年轻人崇拜西方文化,遇到的东西方文化冲突。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藤尾因爱情幻灭而自杀。虞美人草是什么草呢?此草和罂粟同属一科,从外形上看和罂粟还很相似。虞美人花未开时,蛋圆形的花蕾上包着两片绿色白边的萼片,独生于细长直立的花梗上,极像低头沉思的少女,故成为作家的灵感用作书名。又,中国人以桃花联想美人面孔,而日本人则爱以棠棣花说美貌的女子。
有一年看铃木清顺的电影《梦二》,知道了宵待草。名字真美呀!宵待草是什么?原来是一种黄色的小花,据说是开给月亮看的,黄昏后开,天亮前就谢了。宵待草被广为传唱,与竹久梦二的诗《宵待草》有关。日本关东千叶县的铫子市,是一座三面环海的小城。这里有很多日本诗人、歌人的诗碑和歌碑,梦二的诗碑就在海鹿岛。明治四十三年,梦二二十七岁,他与妻子分手后到铫子散心,对下榻旅舍的隔壁邻家女一见倾心,两人有了交往。到第二年,梦二旧地寻芳,去年的姑娘却已嫁人去了,伤心之下,就写了《宵待草》。后来,这首诗成为日本演歌,女声唱得哀伤清澈,特别有日本古韵。歌词唱:“等待啊,一心地等待,那人不再来,盼夜幕,宵待草煞是无奈。今晚的月亮,似乎也不愿出来。”写这诗时的梦二,与唐朝诗人崔护的心情相似,去年相识的姑娘,今年再来时,已经出嫁了。
据说那姑娘十七岁,曾与梦二有过一段似是而非的感情。第二年,她就嫁与一音乐家为妻了。竹久梦二是让人喜欢的日本画家,也是诗人。他的画中有腰肢柔软、烟视媚行的女子,令人印象深刻。川端康成也喜欢梦二的画,据说丰子恺的画风很受他的影响。他画中的女子,与莫迪·利亚尼所画的女子气质相似。梦幻的、无辜的神情,淡淡的哀愁,女子的命运感就流淌在丰艳的色彩中。
梦二又是介于太宰治和荒木经惟之间的一类艺术家:男性,妒心重,深怀恐惧。文字和摄影皆有阴柔美,妍,艳。想在三十七岁时死去,注定长寿不了。大约也喜欢王尔德。用沉迷的眼光欣赏女人,即便纵了欲也不快乐。他用自己的一生表明:人生是艺术的模仿。
铃木清顺讲梦二的电影,还有一些记忆。影像色彩极浓,明丽中带诡异,如湛蓝的天空、鲜红的枫叶。翠绿的湖水中,飘着艳黄的小舟。女子和服对比鲜明,大红大白。古老的和式屋顶上,晒着花花绿绿的被子。不过看铃木清顺将梦二折腾成电影中滑稽荒诞的样子,他一会儿做梦,一会儿跟女人做爱,感觉仍有不适。梦二是神经质的、脆弱的、忧郁的一个日本人。但电影里的梦二,看起来傻得有些弱智。喝酒,画画,与女人相处,总像处于神智不正常的状态。读梦二写的一些文字,如书信、日记时,想象中的梦二,该是个真挚的、具有诗人气质的画家,一个厌世又贪生的孤独的男人吧。他是个典型性悲剧,却并不滑稽。
20世纪80年代,日本作家连城三纪彦有《宵待草夜情》之小说,听名字便知是凄美爱情故事。但宵待草的底色,不仅仅是无望的等待、凄凉和枯萎,也有从尘埃里生出的温暖。
竹久梦二的《宵待草》出名了,日本小提琴独奏家川井郁子也有同名小提琴曲。静夜倾听,也是弥漫着浓郁的忧愁。偶像级的川井郁子在中国粉丝很多,宵待草就这样以一种通感的方式,东西合了璧。
又有《平家物语》中的一个故事。宫中有一名年轻女官名叫待宵,其名有个由来,因某次有人问她:“等待心上人的夜晚,与清晨的离别相比,哪件更令人伤心?”这位女官以和歌答道:“宵夜苦待良人至,钟声听闻悠悠长,朝归鸡鸣哪堪提。”于是众人便叫她“待宵”。这位待宵,仿佛就是竹久梦二的前世知音。
宵待草之后,又在西双版纳认识了几种植物:九里香、跳舞草、绞杀树、曼陀罗、紫蕉、金凤花、白蝉、鸡蛋花、腊肠树、三角梅等。觉得只冲着这些名字,均可以进入人生,演一段植物和人的故事。
绞杀树又怎样?绞杀树某些时刻也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优雅,当它们只是些藤萝之时。
上海衡山路高安公馆的窗前,望出去有婆娑小景,树影、花影、栏影,恍惚着一时又一时。曾见过吴冠中两幅画。一名《纠葛》,一名《情结》,画尽人间纠葛与情结,然吴老仍嫌画之不尽。
这是吴冠中他老人家的某一幅题画词:情结。
“我画过不少藤萝,惑其曲折多变,每写生命之藤,即便刻画得真实细致,淋漓尽致,事后总感到未能曲尽其缠绵。图画有情思未尽,情结未解。于是奋力抒写,忘却藤萝,舒解情结,无奈情结永难解。”
读之,或许可以稍稍抚慰宵待草带来的忧愁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