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只有一间房子的学校。炕上是二年级，地下是一年级。学校里只有一位老师。只有这所学校离我家最近，我有放牧老黄牛的活儿只能在这儿上学。老师只教语文和算术。每天两节课。上完课回去正好赶上午饭。上学以后我不再由着自己的性子去野地里烧土豆吃了，每天回家后，拎起两个饭盒在父亲进屋前跑到房后面牵着老黄牛向爷爷的羊群走去。
爷爷有时会在我送去饭的时候烧好几个老玉米或者是土豆。他会在我坐下吃饭时悄悄从灰堆里扒出一个土豆用树枝刮去柴灰，把烧得焦黄的土豆放进我的饭盒里：“几天没吃这个了，爷爷知道你馋了。明天给你烧老玉米。”
爷爷每天早晨会在我书包里放两个煮鸡蛋，我是一路跑着去学校还要踩着铃声进教室。只有下了第一节课的时候我才有时间吃鸡蛋。我的两个鸡蛋常常是第一个只吃进嘴里一半，另一半就会被扑过来的几个男生碰到地上，剩下的一个自然每回都让其中一个男生抢了去。我很想追过去要回那个鸡蛋，那是爷爷都不舍得吃背着父亲偷偷装进我书包里的。可是我每次追出去时我看到的只有地上的鸡蛋壳，于是我对抢吃我鸡蛋的那个男生充满了恨，恨不得用木棍去撬开他的嘴巴让他吐出来。
那个男生是二年级的学生，长得有三哥那么高，说话像父亲一样凶。他的名字叫三绑子。他的长相，动作，说话，都像足了父亲。他是小改的哥哥。三绑子常常在抢吃了我的鸡蛋后就带领一帮男生把我团团围住，他们一边向我扔沙土一边喊着：“六指，扫帚星，六指，扫帚星，死了奶奶死爷爷，死了爷爷死父母——”
我被他们扔得睁不开眼睛，就索性闭上眼睛让他们扔个够。我不是母亲，我生来就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我要反抗，我要报复。我知道打是打不过他们的，我要想办法收拾他。
一旦仇恨的种子在心里生了根它就会一天天膨胀起来。
我比别人多长了一根手指，我的眼睛和别人一样只有两只，那么我这个“六指”看到的世界别人的眼睛同样也能看到。和别人不同的是我的眼睛会被看到的东西灼伤，至于别人看到同样的东西也许就认为那是他们眼中最有吸引力的风景。
我的母亲和我一样是个“六指”，她是否也曾看到过别人眼中的“风景”，是否也曾被灼伤过，狠狠地灼伤过，也许被灼伤的地方一直都在淌着血。或许她的嗓子不是被豆浆烫伤的，是被她眼中的世界灼伤的。
我十二岁生日的前一天，是个星期日。下午的时候爷爷在我放牛的地方找到我，递给我一根绳子：“六六，明天是你的生日，这个日子可重要了。爷爷要用咱家的那只白公鸡把你从龙王爷那儿换回来，爷爷还得把你脖子上的铜钱，编成一根辫子让你系在腰上。到了明天你脖子上一共有十二个铜钱。爷爷还要准备一把铜锁，明天到十龙庙上给你开锁。明天要做的事情很多，爷爷知道你不愿意请假，明天你放学后不要回家直接去十龙庙，爷爷会准备好一切在那儿等着你。记住了，你要在晌午前赶到。现在你去割明天的牛草，明天你要多睡一会儿。”
爷爷还告诉我他的羊群和别人的羊群合在一起了，明天给我过完生日后他再给别人顶工。
我在一片玉米地，怀里抱着一抱水背草，正想走出玉米林去爷爷那儿喝口水。我弯着腰慢慢向前走，身体还是把玉米棒子左碰右撞的，我把草用绳子捆了背在背上再用手挪开密密麻麻的玉米叶子。有一片干枯的玉米叶子拉了我的手背，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我身子不由地颤动了一下，背上的草就滑了下来，我索性坐在地上看着黑压压的玉米棒子。我看见有一只毛毛虫正爬在一只玉米棒子上，我没看见毛毛虫在吃玉米，但是它爬过的地方却没有了玉米粒而且还是黑色的。我从地上拾起一截小木棍正要去挑那只毛毛虫，在毛毛虫的背后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我手哆嗦了一下，以为毛毛虫在说话呢。我睁大眼睛盯着它，它没有动，却听到了一阵玉米叶子碰撞的声音，我把耳朵也竖起来屏住呼吸听着那响动。很快玉米叶子停止了响动，说话的声音就变得清晰起来：“就在这儿吧，天快黑了，没人会来这儿。”另一个听起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回应：“行，把我的汗衫给你铺上，别让蚂蚁钻你**里去。”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正在被炉里的炭火烤，疼得咝咝地冒烟。
人为什么就不能选择自己的父亲呢，如果能我情愿是那条毛毛虫的女儿。我握紧手里的那半截木棍，看着那条毛毛虫觉着它并不是十分地恶心，它的身体每动一下就呈现出一个不同的花纹，我发现那种花纹其实很好看。它和我的父亲比起来就一点也不让人觉着讨厌恶心了，因为它不会讲话。我突然发现不会讲话有时候要比会讲话好很多，因为人的语言可以是美丽的却也可以是这样的：“妹子你身上的肉真舒服，我睡了一次还想睡你第二次，要不你夜里到我家来，让哑巴回里屋睡去。老大上学不在，老二跟人家学钉鞋去了，老三到半夜才回来，四蛋和他姐很早就会睡着。我让哑巴给你包个荷包蛋热在炉子上。”另一个声音回道：“大哥，不行，三绑子像盯贼一样看着我，也不知谁在背后嚼舌头说三绑子是你的种。这娃娃眼睛厉害着呢，到了夜里他看我脱衣服睡了才去睡，还把我的衣服枕在他头下。”
我的怒火像被人泼了汽油，疯狂地燃烧着，为有这样一个父亲：“大妹子，那么说三绑子真是我的种了？”
“大哥，你真没良心，你自己看看三绑子从头到脚哪个地方不像你？倒是你和哑巴生出来的种没有一个有三绑子那么像足了你。”
“哑巴生的那几个种我都看不上眼，我还真是喜欢三绑子，他身上有我的那股狠劲，尤其是那股子霸气更是像足了我。这男人要是不狠一点，没有霸气屁事都干不成，像你家毛头那样总是低着个头，老婆被人睡了千百回了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
“我被人睡了千百回，那也只和你睡过。我可不像你那么风流，见一个睡一个。”
“胡扯，除了哑巴我只和你睡。和你睡，你全身像筛糠一样颤动个不停，和哑巴睡，像是睡一头死猪。猪身上还有肉呢，哑巴身上只有骨头，和她睡了我全身都疼。”
“大哥你少哄我了，你和哑巴的四姐早在哑巴进你家门前就有的吧，你都把人家睡大肚子了。当时你为什么不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哑巴的四姐娶回家，怎么说她也比哑巴强。”
“大妹子，那时你不是还没嫁给毛头吗，我想娶你。后来你父亲坚决不同意你嫁给我，硬把你嫁给了毛头那个窝囊废，我气得差点拿刀去砍了你父母。”
“你后来娶哑巴是没好姑娘嫁你了，还是想和哑巴的四姐再续旧好呢？”
“是哑巴的四姐夫送了我一头毛驴和一匹布让我娶哑巴的，他可能听说我跟他老婆的事，怕我缠着他老婆就想拿小姨子挡住我。”
“他挡住了吗？我看他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吧，你还不是照样睡他老婆。”
“就你喝过几天墨水，在我这儿咬文嚼字，看我不弄死你——”
我前闪现出母亲流泪的双眸，每一次四姨来看母亲都要住上好几天，母亲每天早晨起来，眼睛都是又红又肿。母亲啊，我的妈妈，你如何承受得住如此的屈辱。母亲啊，你为什么要去承受这样的屈辱，你为什么不去反抗？我可怜的母亲，她不但没有去反抗，她还会在天不亮就起来走进阴冷的粮房里转起地上的石磨，在一圈又一圈的转动中无数颗眼泪滑落进那盆渐渐满起来的白色豆浆里。母亲在那一圈又一圈的转动中转出了脸上圈圈皱纹，转出了耳边缕缕白发。
不知道我那位四姨每次吃着母亲用眼泪点制成的豆腐时，那个叫良心的东西是否有一点点不安呢？母亲的眼泪可是从磨豆腐开始一直流到用卤水点完豆腐。一个人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让自己的眼泪打湿自己的灵魂，然后再拿到太阳下面去暴晒，如果这个人有灵魂的话。那么我的母亲，我的妈妈，您有灵魂吗？在如此的屈辱中煎熬那么灵魂这种看不到的东西您是否会去触摸它？我知道您是有灵魂的，我知道您也是真正触摸到灵魂的女人，一个在屈辱中把牙齿咬碎后吞到肚子里的女人，一个平凡的女人，却是一个不平凡的妈妈。
母亲的失语在我眼里从来就不相信是豆浆所致，我常常在母亲的背后看着她不停地忙碌。在她那慢慢弓起的躯体背后有一双眼睛看到了她的辛酸，她的屈辱，她的痛苦，她的血和泪，也看到了她的伟大，她的无奈，她的坚韧。有一天，我不是用眼睛看到这一切而是用耳朵听到了这一切，听到了母亲那一声长久地回荡在沙谷里撕裂心肺的嚎哭。母一声沙哑的“娘啊——”吓得站在姥姥坟头的几只喜鹊摔了几个跟头才飞走。我爬在一堆沙蒿后面用手捂住嘴巴听着母亲在她的亲娘坟前那一声声惨痛的哀嚎：“娘啊，我不能死呀，我那六个娃还没长大呢。娘啊，给我一点活下去的力气，我实在撑不住了呀，他不是个人哪，连头畜牲都不如哇。娘啊，可怜，可怜我吧，我是六个娃的妈哪，我不能走呀，你就给我一丝力气让我再撑些年吧。我的娘啊，我生不如死也不能死啊——”
母亲的声音尽管有些含糊，但响在我心上，每一声都是那么尖利，那尖利的声音狠狠地刺穿了我的心脏。这是今年春节那天下午我悄悄跟在母亲身后发现的秘密。当时，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一种不详盘踞在我的心头，那是对母亲的牵挂和担忧。我虽然表面上对母亲冷冷的，心里却深爱着母亲，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悄悄跟在她身后。我想母亲了，想看看她，哪怕是在她背后悄悄看她一眼。我像躲开一堆臭狗屎般从玉米林里逃出来。我站在晚霞的光芒中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喘够了又一口气跑回家。我找遍了每个屋子，连放炭的小房子都找过了就是没看到母亲，看不到母亲我的心就莫名地被什么东西揪着，那看不见的东西揪着我的心就像父亲揪母亲头上的头发一样狠狠地，死死地揪住不放。我跑出院子，满头大汗地跑到地窖门口。还好，小木门上挂着一把铜锁，是那种古老的锁子。我把门锁取下来在手里握了握，心想爷爷明天会用这把锁来给我开锁过生日。我想母亲一定是在地窖里收拾脏东西，用不了多久土豆就要收回来放在里面了。我想进去帮母亲，可是又怕吓着了她，在她眼里我对她总是冷漠的，总是在躲开她。尤其是我发现了母亲的秘密后就更害怕和她面对面了，我到底在怕什么，也许是怕看到母亲那双眼睛吧。我没有勇气站到忍辱负重的母亲面前看上她一眼，说上一句哪怕只有一声女儿对母亲的呼唤：妈妈！我还是躲在地窖边上的柴堆里等着她出来，等着她手里举着油灯一身尘土地从那扇木门后面艰难地爬出来，抖掉头巾上的土渣，掸去沾在身上的泥土。
然而我等出来的不是亲爱的妈妈，是正在扣衣服的三哥和小改。天已经黑了，他们自然不会发现藏在柴堆里的我，他们站在木门口又拥抱了很久才分开身体在三哥的一阵响屁中向各自的家走去。小改才比我大一岁，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就这样！真得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吗。有其母必有其女，让我又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妈妈手上的六指，想到了我手上的六指。真得是有什么样的母亲就会有什么样女儿吗。可是姐姐为什么没多长一根手指，是因为妈妈太爱我的原因吗。妈妈，我的妈妈，我也爱您，我比任何人都爱您！我要找到我的妈妈，黑暗中我在心里大声喊着。不知是不是母女连心，我听到了几声猪叫，是那种欢叫，我想是母亲给它们喂食去了。我跑到前面的猪圈边，在黑暗中我看到母亲正弯下腰在用那双长满厚茧的手抚摸低头吃食吃得很响的猪。我想大声喊一声：妈妈！声音却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