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平二十七年,朔北草原。焱攸十九岁,那年之事已经过去了六个年头。
长风卷起黄沙,落日昏黄,苍茫的天际间见不到一只飞鸟,浩瀚的朔北草原上觅不到一只走兽。
“怪啊,怪啊,就算是十里不同风,可这又算是个什么节令呢?”大鄢国的大将军捻须叹息了一声。他身后跟着的将军们都站在十几步开外,听不见他的低声叹息,可他也知道,若还是寻不到叛军主力决战,只管这样迁延日月下去,军心——早晚还是要乱的。
“父亲。”远远地一声唤,焱铭抬起头来,见着自己的女儿身上穿一件白色的大毛衣裳,头上带着风帽,骑着马从山岗下面跑上来。
“攸儿,你回来了。”焱铭微微点点头,“攸儿的马是越骑越好了。”
“爹爹,女儿去璠城催讨粮草,正好碰上太医院的文太医到军前效力来了,便一并将他带来。文太医的医术高明的紧,医德也颇高,他这一来就遇见崔都尉受伤,就把他耽搁住了,我想救人要紧,便做主叫他先瞧将士们的伤病,迟一会再来见过爹爹。”焱攸在马上放下风帽,一头黑发束在两只金环里,被朔风高高扬起。
焱铭点头,捋了捋山羊胡子,见过他们焱家父女的人多半都奇怪他这样其貌不扬的人怎么生得出焱攸那样少有的美人。他打了个呵欠,似乎是困倦了,小眼睛越发眯成了缝儿,“攸儿做的很对,原该如此办事。那……你去璠城催讨粮草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焱攸迟疑了一下,“只得……一半的粮草,璠城李大人说他要辞官不做了,他说便是刨了他的祖坟,也拿不出再多一粒粮食一根稻草了。”
“嗯?”焱铭昏昏欲睡的眼睛放出精光来,“你这丫头,是不是你威胁要刨他的祖坟啊?”
“爹,是您说做大事要懂得权变嘛!”焱攸皱起眉头,“爹,您就别说这等小事了,北疆阿古拉部叛变,我们围剿了他四个月,可他们仗着地皮儿熟,处处打我们个冷不防,我们却连他们主力的毛儿都没摸到。再这样下去,不要说昱国可能会在南边有所动作,恐怕就是咱们大鄢朝中也会有人借机对您不利了,况且您不在朝中,不知道焱妃姑母和珉哥哥的情况不好。我听说皇后不知怎的又得了宠幸,连她生的大皇子也要被召回宫中了。”
“百里瑾?他不是很多年前就失去老皇帝的宠爱,一直在北边守着老皇陵么?怎么老皇上把他召回宫了?”焱铭惊的差点跳起来,捻须想了一想,焱攸还等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给她拨开迷雾指点真情呢,他又蔫下去了,“女儿啊,这皇上的恩宠呢,就像是天上飘来飘去的浮云,你也不知道那天它能飘上你的头顶,就算它能飘到你的头顶,你也不知道它是要飘过来给你点雨露呢,还是要一个雷劈了你。”
“爹,我就不明白,要说皇上如果是因为宠爱哪个年轻貌美的妃子而冷落了焱妃姑母,那尚且可以说得过去。可如今那个皇后江氏,早就人老珠黄了,她怎么又能突然得宠了呢?这可真是死灰也能复燃了。”
“唉,攸儿,我教导了你一十九年,你还这么鲁钝。”焱铭摇了摇头,“攸儿啊,皇上重用我们焱家的时候,焱妃再老他也会给她恩宠,她的儿子,你的珉哥哥也会得到重视;可是,就算焱妃比今日再美貌上百倍,皇上也会冷落她,而皇上一旦冷落了焱妃,那也就是说,咱们焱家的权势也离被剥夺不远了——宫中的事,那都是政治,皇上是不会随心所欲行事儿的。不过攸儿,你说的这些消息,都是作得实的么?”
“是可靠消息,攸儿在都中耳目众多,得点消息还都是小事。”焱攸叹了口气,望着远方将沉进广袤草原的昏黄落日。如今皇上老了,宫中便多事,着实让人心烦,倒是那些朔北草原牧人的生活看着倒好,自由自在的,什么时候自家也能过过那样的生活呢。“那依父亲看,皇上重新宠爱江皇后,召皇长子百里瑾回宫,就是说,皇上将要削弱咱们焱氏了?那是不是也是说,太子这个位子,皇上有意要给百里瑾。”
“太子之位是谁的,那还不好说。可是有一点是可以预知的,”焱铭打了个呵欠,“皇上马上就要重用江氏一门了。”
“皇上要重用外戚?”焱攸哼了一声。
“女儿,你别不服气,咱们焱氏说白了不也是外戚吗?”焱铭缓慢地笑了笑,“虽然说你爹我是先当了大将军,后将妹妹送进宫里去的,可是我毕竟有个外甥是做皇子的,那我也就是外戚。况且外人看来我将来必定会把你嫁给你珉哥哥,等我把他推上了皇位,那你就是皇后了,我也就成了咱们大鄢最大的外戚,权势滔天啊。皇上这两年身子骨不好了,他也是要防着我把我那外甥提前推上大位,所以要趁明白硬朗的时节用江氏一门牵制我。”
“爹,我可不嫁给珉哥哥。”焱攸不理别的话,那些事还早着呢,只单那一句嫁人的话是眼面前的事,她不能不做打算。
“唉,攸儿,”焱铭打量着自己的女儿,这个妮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有时还真猜不全,“我知道攸儿是最有才干的女儿,便是寻常的男子也少有跟得上你的。那你……就不想做个皇后,将来母仪天下?”
“女儿没那想法,女儿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说死也不要被囚在皇宫里,日日苦等着皇上宠幸,依我看做皇上的女人就跟做街上的娼妓差不多,除了等着男人来干那事儿,再没别的事儿了。”焱攸一挑眉头,说得口无遮拦。
焱铭立时捧着胸口跳脚,“哎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无法无天的丫头,我看我的老命是要断送在你的手里了。”
“哎呀爹,”焱攸跳下马来,去拉那个倚老卖老的焱老头儿,“这不就是在爹爹面前说说吗?要是在爹的面前都不能说两句真话,那你想憋死女儿啊。哎爹,咱们不说这小儿女的破事儿,爹您觉得叛军的主力在哪个方向?您老心里是不是早就有谱了。”
“依我看,那些游牧的蛮子,他就没个主力,恐怕阿古拉部已经分成了几只小部,在草原上跟我们游走着作战,唉。”
“爹,那您说阿古拉部的大汗在那里?我听说他们每年秋冬交际的时候都要在王城祭奠祖宗,我们是不是……”
“阿古拉部的王城到底在哪,我们根本不知道,不过我想那一定是在大漠的深处。攸儿啊,不知道方向,我们就不能孤军冒进,那是兵家的大忌。”焱铭又捻须叹息,就那么几根胡子,焱攸真担心他再用点力气,就都拔下来了。
“那就没我什么事了,我回去歇息了。”焱攸上了马,话说得轻松,眉头却没展开,焱铭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又在心里暗暗筹划。
“焱攸,明日带着你的人赶回去继续给我催讨粮草,别想在我军中生事,听见没有,否则我可要军法处置你。”
“知道了知道了,”焱攸不耐烦地说,兜马回头,嘀咕了一句,“老狐狸。”
“呵呵,没我这个老狐狸,哪来你这个小狐狸,你就偷着骂吧,早晚反天的小丫头。”焱铭人老耳朵却灵,看着焱攸回头给他一个鬼脸,忍不住也笑,又把焱攸唤住,“攸儿,你那个香囊做了六年了,还在做吗?”
焱攸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催马一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