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这里有几处人家。”肖慕风对着胡杨树下的阴影说,他并不知道百里瑾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不过他对百里瑾也并不设防,有这么高功夫的人,如果想要他的命,那着实容易得紧。“焱姑娘没事了?”
百里瑾没有回答他的话。
肖慕风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我没想过要害她,我……不想牵连无辜的人,她……毕竟只是个小女孩。那些政治……还有仇恨,是我们这些男人间的事儿。可你也知道,我没办法……”
百里瑾在树影里看着他,他那张泛青脸,就如同木刻一般没有任何表情。肖慕风有种被鬼盯住的感觉,脊背上突然有了些凉意。
“肖慕风,我记得从小时候起,你嘴里的话就没有几句是真的。”百里瑾哼了一声。“而且,也总是要把所有坏事的由头,怪在别人身上。”
肖慕风低了一回头,月光下脸上有些愤慨,可是只看了百里瑾一眼,又把火气咽了下去。忍气吞声似乎是他小时候养出来的毛病,即便如今也是堂堂正正一国太子了,可到底也还是留下了病根。等到犹豫了一句话以后,再出口时,语气已经和软多了。
“还记得当日一同在大鄢宫中书社里,你是如何欺负我的么?”肖慕风音调低微,恨意却不小,只是百里瑾全不在乎,就是这份藐视,让他越发心里面忌恨。“你全不记得了吧?你那时高高在上,也不过就拿我当个奴才看待。我也是堂堂皇子,却要寄人篱下,待在敌国的宫廷里,给敌国的皇子们磨墨侍书。”
“哪怕你当真是个奴才,我也不会要你伺候。我还记得从那时起,你便心术不正,想来咱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就算不分高下贵贱,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交情。”百里瑾冷笑一声,“再说,这一向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京城那一场大火,烧得好啊,烧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烧掉了快半个京城,也给你烧出一条狗洞来,让你跑回了家。”
肖慕风哼了一声,点点头,“是啊,好火。那场火,就是我叫人放的。你也不要怪我烧了你的京城,没有那场火,没有那个乱劲儿,我也跑不出去,我若跑不出去,我现在还在给你磨墨,我父皇也没法子连夺大鄢三座城池。可见有些时候,人终是要狠些才是。有些机会,稍纵即逝,犹如二人对弈,一字落下,乾坤也可逆转。人的命运,真是不好说,比方说你,当日里,大鄢的皇帝对你是何等的宠爱,今日却被冷落如此。守皇陵?不过,我也实在不知你到底是如何变出今天这样的丑陋相貌,莫非你染了瘟疫,破了相貌?”
百里瑾发出一声尖刻的笑声,“你真想知道?”脚步如果鬼魅一般向前滑动,阴森森逼了上来。
肖慕风就冲着他那一声笑,便有些胆怯,不免后退了一步。一阵风刮过,更添了凉意,百里瑾抬起手,眼里的光更冷了,肖慕风哆嗦了一下,百里瑾的脸皮就那么被他自己揭面具一般地揭开了,露出一张烧伤过后,恶鬼似的脸。
半夜里猛见到这样一张脸,肖慕风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出。
百里瑾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上前,逼近了他,“呵呵,肖慕风,原来那把火是你放的。你说我为什么会失爱于父皇?你想知道?你还要问我?多亏了你放的那把火。哈,六年以前,如果我再晚一步,变成这个样子的就是焱攸——甚至比这还要严重,焱攸可能就死在你的那把火里了。你知道我这六年是怎么过的吗?没有了父皇母后,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了……也没有焱攸……我……恨不得立刻杀了你。”
“你……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焱,焱姑娘的毒就没有办法解了。”肖慕风还算有骨气,撑得住不向后退。“而且……而且听你所说的,你是为了焱攸才失了一切,她……她现在却一副不认得你的样子,明明……明明是她没有情谊。你难道不知道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古话。这……这本来就并非全是我的错。”
百里瑾一只带着丑陋疤痕的鬼爪捏住了他的喉咙,肖慕风听见自己惧怕得牙齿格格作响,百里瑾逼近了他,半张脸是人的容貌,半张烧焦的脸丑陋如同恶鬼,“你竟敢说焱攸,你这头畜生。焱攸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也认不出我,你以为我会告诉她实情,让她痛苦吗?哈,像你这样阴微、自私的可怜虫子,是不会明白的。”
他的手捏紧了,只要再一用力,肖慕风的喉咙就断了,他垂死挣扎着,“想……想……焱攸,我死了,她就死了。”
百里瑾猛地松开他,随即站起了身子,向后退了一步,像是刚才沾上了什么恶心东西。
“哥哥——”小女孩操着掺杂了怪腔调的蛮族话叫了一声,“姐姐叫你。”
百里瑾没有吭声,背对着小女孩退进了胡杨树的阴影里。再出来的时候,脸上又一次蒙上了丑陋泛青的人皮面具,盖住了他脸上令人作呕的伤疤。他刚走进屋子里,肖慕风站起身紧走几步,再也忍不住了,扒着树干呕吐起来。
小女孩看了肖慕风一眼,无声地后退,偷偷溜回屋里,看着青脸的男人俯身听榻上的女孩说话,女孩自然地伸出手抓着他的小臂,也不知说了什么,他点点头随后便走出门去。
焱攸侧头看见了小女孩,虚弱地笑了笑向她招手,她走过去坐在焱攸的床边,轻轻晃动着两条小腿,把自己的手硬塞进焱攸的手里。
“你叫什么名字?”焱攸微微笑了,用蛮族话问她。
“我没有名字。他们给我的名字都是奴隶的名字,我不要。”小女孩皱着眉头说的很坚决,不过很快又笑了,“青脸的哥哥很喜欢你,他一见你就会笑。”
“笑?”焱攸可不记得他那张雕像似的脸上有过表情。
“眼睛。”小女孩吮了一下手指,“眼睛里都是笑,我看见了。”
焱攸有一阵子没说话,疲惫地笑了笑,“我叫焱攸。我教你念我的名字吧。呵,若是你念不准,就叫我姐姐便好。你不喜欢你的名字,就自己取一个,我跟你主子说说,让你用自己喜欢的名字。”
小女孩咧嘴笑了,“我想做飞鸟,我能叫飞鸟吗?也不用跟别人说,这是我跟姐姐的秘密,只要姐姐这样唤我就好。”
百里瑾正巧又走回来,一眼看见焱攸正从榻上撑起身子,看着精神倒好多了,正跟小女孩说笑在一起,不觉收住脚步,心里软了起来。焱攸也刚好笑着抬起头,碰上百里瑾的视线,又立刻移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