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小太监躬身来报:“太后今日礼佛,请嗣皇移驾大天寿万宁寺。”
嗣皇额头一紧,像突然记起什么大事,“今日……今日四月八日?!”等朴不花小步走入门庭,急急想确定时日。
“嗣皇圣明,正是百鸟争鸣、万花吐艳的人间四月天,闰年四月八日。多年的宫规礼制,逢年四月八日佛祖释迦摩尼寿辰日,皇上都要到大天寿万宁寺礼佛。只是……太后谕旨,今年的礼佛要更特别些。”
“先皇驾崩,今年礼佛自然特别。”嗣皇淡淡重复一句,压住小太监的话。小太监朴不花躬身退站门外,使着眼色让宫女们进屋。
礼佛之事,嗣皇并不陌生。
大圆寺时,每逢佛祖寿辰,秋长老也会带领众弟子到佛堂虔诚祭拜,都成习惯,突然到了这宫墙深院,躁心情,竟然给忘了。佛缘有根,宫廷甚兴佛教,过去常听秋长老说起。太祖成吉思汗初征西夏时,便开始在金帐内礼行佛事。世祖忽必烈登基,皈依佛门,拜藏传佛教掌门八思巴为帝师,大兴庙堂。皇孙铁穆尔,承祖遗愿,于大都金台坊东侧修建了大天寿万宁寺,塑七尊佛像,作为帝王礼佛之地。英宗皇帝更甚前朝,在宫城北面修建延春阁,召西僧入宫,开始在宫廷内行佛事。其后朝廷,帝王们对佛教的祟拜与日俱增,广建楼堂庙宇,西僧大批进入大都。
记起事,嗣皇又把目光移到门辕边的小太监脸上。“今年的礼佛要更特别些。”话头被堵住,嗣皇揣摩着朴不花刚刚口出的一番话。再看其有些颠簸的神色,似乎还有话堵在肚子里,嗣皇于是把眼目凝定在朴不花的鼻梁。
上前躬行礼,朴不花慢声尖语:
“咱家也是刚听说的。……皇子古纳答剌……病得严重。太后正着急,宣了好多寺院高僧,要大兴佛事,求佛祖保佑皇太子。”朴不花发现顺口多说了一个“太”字,马上急急改口,“咱家该死,是……皇子。”
嗣皇怔住,神色肃然,望着有些惧颤的小太监:
“召过太医吗?”
“太医都看过了,把过脉,众口开出个方子,仍直摇头说,吃吃看,终究拿不准混乱的脉象。”
“那?!……”
嗣皇拧住眼眉,神色凝重。
小太监朴不花接着说下去。
“急了急了,太后宣一西蕃僧进殿,说惊着了,要兴佛事,寻回魂魄。”
“快!兴圣宫。”
嗣皇绷直身,呼着小太监要去见太后。
殿外再次传来脱脱的声音:
“奉太后口谕,请嗣皇移驾万宁寺。”
“大天寿万宁寺?!”
嗣皇满脸不解,大步迎了出去。
一辆四轮马车停殿外。嗣皇对过去安然的眼神,随着脱脱伸过来的大手,登步坐上马车。
帝都寺庙林立,平日里也能常见僧人行踪。这天稍有不同,大都南北两城的寺院高僧都急匆匆赶往大天寿万宁寺。
寺院位于金台坊中心阁鼓楼东侧。三门夹峙,青砖廊道,三座大殿屹立,呈“王”字形叠层排布,周廊连属,重屋叠并,构成双拼天井式的闭合寺院。西为二十九楹,连甍有阁,自为侍祠。东规如西,而煞其后,密密厢阁,藏经无数。殿内奉多尊佛像,云堂相积,秩秩有位,宏丽静深,际通衢为屋二十八间。
番竿高高立起,嗣皇车驾刚转入金台坊,醒目得见。
寺院临门处,一棵百年老松柏遮出大片阴凉地。入门殿,弯生的老树往门角伸出大半个腰身,枯老粗皱的枝干上,梅花开始蔫了,一层薄薄的粉红小碎花铺地脚。茶花倒还开得正旺,朱丹红艳,一碗一碗扣墙角。大院正中旺烧大火,西角高高架起一个通天露台。大承华普庆寺、大圣寿万安寺、大崇恩福元寺、大天源延圣寺等各寺院高僧盘腿打坐殿堂,默念经文。钟磬响过,嗣皇合掌胸前,走入大殿,佛像前三敬香,虔诚跪拜。
嗣皇三跪三起,随寺院住持转堂出门,往殿后走。
“太后,嗣皇到。”
门殿内传出不高不低的禀奏声,继而见一长者躬着身子,小急步迎出。
“请嗣皇进殿。”
出迎的老太监阔里吉思把声音压得更低,神色黯然,满脸惆怅。嗣皇缓了缓步子,随他步入大殿。
殿堂正位奉圣母佛像,自右向左,两侧位分别奉太祖、世祖、成宗、英宗、明宗、文宗等先皇御容。太后合掌胸前,正跪圣母佛像前,闭目礼佛,神色静穆。阔里吉思没有开口打扰,躬身静候太后身后,等到太后恭恭敬敬俯下身子,礼佛三拜直起身子,才压着嗓子,轻轻一声:
“……太……后。”
太后默然半晌,缓缓睁开双眸,慢慢转过身。嗣皇连忙进前一步行跪拜礼。眸浸眼泪,面色愁容,太后比往常突然多了很多的温善,双手搭着结实肩膀,慢慢将嗣皇扶起,面目慈和地凝注在嗣皇的额头、鼻梁、面颊……,把眼前这个经历两次流放、孤苦无父无母的皇儿紧紧拽在手里。微微淡出一口气,卜答失里太后热乎乎的手心环捂着嗣皇手弯,拉着他往殿堂西角走。经幡帘动,看到了,卧榻上躺着的皇儿,想必就是皇弟古纳答剌,嗣皇稍稍快前一步,倚卧榻,慢慢俯下身子。
“……母……后。”
皇儿古纳答剌六岁,瘦弱憔黄,神色怯瑟,眼眸微微转向母后,喉结处万般吃力地挤出轻微声。太后把暖和的手心捂到皇儿额头,温言细语安慰,面露柔和的微笑,才见皇子薄薄双唇浅浅抿出一条安全的唇线。艰难地闭盖一次眼皮,小皇子把目光淡定地注视着旁边的陌生哥哥。
“……皇哥哥。”
太后拉里着被角,暖暖地说给皇儿。
“皇弟好生歇养,哥哥会日日为你祈佛,保佑你福寿。”
嗣皇望着皇弟呆滞眼眸,万般含情的安慰,暖得太后又深看他一眼。
大殿院场传来空洪号角,锣鼓阵阵,响器声声。阔里吉思稍稍跟进小半步,想开口,但见太后双手暖着皇儿的手,忽又恭恭敬敬地躬身站侧面,静静听着太后与皇儿之间肝肠言语,声色不动。
太后直了自身子,慢侧身,缓缓递出眼神,阔里吉思于是退步殿外,宣了四位年轻僧人进殿。依次给太后、嗣皇和卧榻上的皇子请安之后,一人一个边角,平衡起力,连同帘帐,把卧榻稳稳端起。两位高僧走前念经开路,过西边拉直的廊道,皇子的卧榻被重新移到大殿正前临时搭建的锦绸帐幕里。
号角响起,一股浓浓的黑烟高高冲起。司天监高站露台,做法通天报神。院场大火熊熊烧正旺,近乎把边上的绸缎点燃。两个萨满巫师着黑漆长袍,蓬头垢面,手持铜罗,狂吼跳场。紧随其后,十位梳长角小辫的魔女列成两队跟跳进场。百名高僧围成圆场,打坐念经。法场外,道士施法,口吐星火,牢牢护住法场。萨满巫师围大火狂跳,吼声一阵高过一阵。帐幕里毫无任何声息,唯独几根下垂的丝缎随着魔女们狂乱舞姿扇起的风随意扯晃几下,皇子卧榻所在的小小帐幕,越发更显孤冷清寂。
奉太后谕旨布排的这场法事活动,盛大隆重,根本是要降妖除魔和驱赶皇子古纳答剌附身鬼怪,寻回离出皇子肉身的魂魄。一时间,诸般花果、饼食、酒饭、香纸填塞街道,道途买卖,这场皇家法事倒在大都兴起了多年不见的热闹市井。
司天监急急跪报,“皇子满头大汗,褪走了附身魔。”都没有看司天监一眼,太后俯身拜了佛祖,转身走出大殿。
帐幕内,皇子全身透汗,嘴唇干裂,身背却异常冰凉。
太后面色突变,正要宣太医,手持铜锣的萨满巫师进到帐幕。
“走了,走了,皇子好了。”
萨满巫师面露喜色,大声说给太后,暴怒的眼神方才慢慢淡去。
小僧童递来半碗热乎乎的水,浇筑干裂的双唇,皇子脸色慢慢好转。太后转怒为喜,忙把皇儿紧紧抱怀里,恨不得把皇儿装回自己腹内,用全身体温,暖孵皇儿冰冷颤抖的小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