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圆寺年岁,秋江长老用心教传佛教经典和汉人诗书之外,也让弟子们在独秀峰下习武练身骨。大弟子伽璘真来自西番,出生佛门,祖上师从元廷帝师八思巴,得其祖传,文法技法稍甚众僧徒一筹。但他总喜欢摆耀,爱在各种场合显山露水。秋江长老多方教导,“出家人仁义忠善,需慎行慎为。”终究难得暖回他的心性。加之,妥懽帖睦尔身为帝王后,秋长老总会有意在他身上多调费些口舌和偏爱。这无意中更加重了伽璘真的躁动。倒是妥懽帖睦尔,深得秋江长老苦心,沉稳净心,关闭世间烦扰,百般珍惜机会,不涉朝廷往事,磨平了皇族和权臣们原本打算刺过来的剑锋,保全了命悬一线的生命。
佛门清修,妥懽帖睦尔养成了遇事聪颖决断、明察秋毫和明辨是非的心性。南郊柳林初见燕铁木儿,借着太后威制,妥懽帖睦尔毫不犹豫地投射出灼人目光,削削霸相的神气;光天殿朝堂上,不动声色,瑟缩无为,博得太后放心,先在朝廷有立足之地。行为举事,均为得体,妥懽帖睦尔连波拂水,未在太后心里兴任何折浪。白日里,刚入文德殿,妥懽帖睦尔就已经发现宫女们的怯色神情,心生忧结,暗想着日薄西山后,但看宫阙里第一拨向他掀起的狂风巨浪。
室外尚有余晖,殿内明烛高烧。晚膳吃得早,小太监朴不花正尖声呼着两位宫女往嗣皇寝宫送果点。
恰此时,殿外传来疾驰马蹄,快报:
“启奏嗣皇,怯薛长奉命到此夜巡护驾。”
声音听得有些熟悉,嗣皇忙从御榻上起身,推门走了出去。不错,此人正是白日里南郊柳林处牵马解了尴尬眼眸的年轻将帅。坦诚正义深深透在其骨子里,硬是让嗣皇看得有些爱不释手,忘了回免礼口谕。
小太监朴不花熟悉宫廷君臣仪礼,往嗣皇身边进小步,微示半个手势。嗣皇反应过来,口出“免礼”之时,双手搭上对方有力的臂膀,笑着将对方慢慢扶起。免去君臣之隔,忘却君臣之礼,自离开秋江长老,嗣皇像又重见心腹之人。正扶着走入寝殿,远处突然遥遥传来钟鼓。二更了,大都金台坊中心阁的钟鼓声,整个皇城听得见。钟声打断兴致,嗣皇慢慢放开手,换回严肃表情。
“请嗣皇就寝。”将帅急急退回两步,恭敬禀报,“在下脱脱,大都怯薛长,今日奉太后口谕,带兵前来巡夜。”
手执兵器的怯薛宿卫整齐立队,脱脱令下,立即分兵把守宫院。再给嗣皇恭敬行礼,脱脱转身退到寝殿外。
“脱脱。……怯薛长。”
字字扣心,再听说“奉太后口谕”,嗣皇明白了意思:朝中虎威,燕铁木儿要有万个提防。嗣皇微微吸一口凉气,垂下眼目,心里搁着脱脱反复捏撮。
小太监朴不花躬身站着,神色依旧恭肃,见嗣皇慢慢步入寝殿,才随了进去。身后的两位侍女,打着宫灯,端着果点,愣站着不敢动,见嗣皇入了宫门,才收着小步跟进去,恭恭敬敬给嗣皇请安。两宫女摆放手中果点,往寝殿两边廊壁佛堂各点了三炷佛香。朴不花提请嗣皇早些就寝,领着两宫女慢慢退出宫门。
明明白日里始终面含惊慌的小宫女,刚刚得见脱脱带兵前来巡夜值守,脸上却突然褪去了惧色。嗣皇心细明察,清楚记在心里,默默预猜着背后的原因。香沁满屋,佛香的味道嗣皇最为熟悉,然与大圆寺稍有不同,这宫内的佛香似乎更为沁香。
一切人等退去,温黄的烛灯下,嗣皇独坐御榻,陷入了深深愁思。
天灾人祸,权臣推波助澜,助太子夺嫡离乱。地方军阀巧取豪夺,为保守地盘,顾及自身利益,不惜金戈铁马,杀伐沙场。生计不保,农民起义军一浪高过一浪,指天盟誓,刀锋直指朝廷。回念半月来的车马劳顿,从大圆寺到大都这一段遥远行程,又搭上了无数鲜活的生命和忠君爱国的良将,方才保全车驾顺利抵达大都。而这城墙之内,放眼皆是满目浮华的宫阙,完全隔断高墙外满目疮痍的惨烈真实。朝臣狐心不轨,亲王疑心不齐,太后独撑朝局,可先后失去两皇子,其中一个乃自己亲骨肉,太后的心有些凝沉,开始吃斋,善行佛事。如此这些朝中大事,独秀峰下的大圆寺里,秋江长老先前曾一剂一剂灌注脑袋里。及至以嗣皇的身份入了大都,一路经历了骁勇才将血洒沙场、朝臣蔑目跋扈、朝堂波光诡谲,妥懽帖睦尔再又把秋江长老的一番话拿到心头反复嚼。
嗣皇起身,半倚窗棂。朱墙宫深,桂华黛瓦,宫灯一朵朵层层远出去。
“中天悬明月,皓白照都城。只是这大都城内,人心难嗅,黑白纵横,皇室亲友尔虞诈斗,杀伐离仇从不论缘由。入夜,如此寂寥的大都,真不知这静默浮华的宫阙,还能支撑祖宗基业何久?”
嗣皇深深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