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圆寺烽火未灭，浓浓黑烟漫山脚，青白烟雾高高拉悬上独秀峰。秋江长老愁思不解，凝目倚靠峰石，又见独秀峰顶冲出持刀的义兵，心头突感不安。随身小徒公瑾明了秋长老心意，打着手势，压低声音，呼着众师长统点了人数。不出所料，十三位弟子都在，唯独不见大弟子伽璘真的踪影。秋长老心里完全有了结果，这个平素故意找茬于妥懽帖睦尔的西蕃弟子，自认得过吐蕃高僧真传，终于撕破了脸皮。
寺院大殿内的密室暗道，只有秋长老、妥懽帖睦尔和伽璘真三师徒知道。妥懽帖睦尔贵为帝王之后，太后谕旨封嗣皇，指定为大元帝国的储君，早一个月前随伯颜平章的宫廷迎驾进了皇城。如今，义军既然得识这僧徒们唯一逃生的秘密暗道，肯定大弟子泄了密。作为出家人，居然不顾师徒生命安危，做出如此不义之举，背叛师门，彻底凉薄了师徒之情，秋江长老至极心寒，双腿微微颤抖，都快有些支撑不住自己稍显胖阔的身子。幸好，公瑾双手始终没放开师傅左边臂膀，挪出两步，慢慢坐到一根枯干的老树根上。秋长老一声“阿弥陀佛”，手指捻佛珠，口念金刚护心大法，才渐渐稳住神色。
秋江长老心里清楚，如今的帝国储君妥懽帖睦尔曾居隐过大圆寺，义军焚烧寺院，正为了向朝廷表明反叛的态度。义军再寻暗道持刀追至独秀峰顶，若有机会了结僧徒性命，然后再报给朝廷，更能强势表达反叛的决心。
当年，忽必烈得天下，拜吐蕃高僧八思巴为帝师。嗣后，佛教成为国教，皇城大都乃至全国都大兴寺院建筑，吐蕃僧的地位随之得到显著提高。只可惜，元朝中后期，权臣干政，因皇位继承而出现的内乱搅得朝廷不宁，吐蕃僧卷入朝廷位权纷争，一些佛教僧徒趁机谋求私利，祸害百姓。至文宗帝朝，提及吐蕃僧，老百姓皆痛心肺腑，屡愤不平。借此，吴天保率领的瑶民义军当然想以大圆寺僧侣为对象，杀鸡黑猴，畅快泄心头怒火。秋长老自身，作为寺院住持，更曾为师于嗣皇妥懽帖睦尔，农民义军对他更感兴趣。在义军心里，若得秋长老做做文章，那才叫干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秋长老能明这个理。于自己，生死不足惜，但大元帝国气数快尽，江山摇摇欲坠，好不容易避开朝廷权臣的纷争和追杀，寻得独秀峰大圆寺这片静谧安闲之地，历经三年，把明宗皇帝的长子妥懽帖睦尔培养成为一个能扛鼎帝国栋梁的新人，心头终不甘时下就圆寂归天。秋长老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要在有生之年，尽有生之力，看着妥懽帖睦尔登上皇帝宝座，扶正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江山，扶正除邪，清除摄政跋扈的权臣，还朝廷清正风气，济天下百姓苍生。
秋江长老想到如此心怀抱负，脸上微微上了安然慈和的喜色。然眼下，大弟子串通吴天保义军，秋长老总觉得要出大事，轻声说给小徒：
“独秀峰，不可久留！”
公瑾传了秋长老的话，众僧于是护着长老，往东山方向隐匿。
过巢木箐，路途劳累，僧徒们半截裤腿湿透，丛林蚂蟥叮咬，疼痛难忍，秋江长老落座一块光滑的青石板上，众弟子围拢过来。
秋江长老面带微笑，柔和声道：
“东境，江西、湖广、江浙行省诸地，四处起了烽火，百姓一窝蜂追拥义军领头人，已难辩青白好坏……！”
众弟子无助地围望着长老。
“嗨！……”
秋长老心神激荡难平，愤懑道：
“这些个西来的吐蕃僧徒，一个个忘干净了帝师八思巴原初的教义国法，不顾家国为难，谋私利钱财，搅得天下贫苦百姓完全丧失信心，手中刀把竟然指向咱们僧人。天灾人祸，饿殍遍地，百姓生计不保，纵使有机会和他们言及道理，只怕百姓也不会再分出什么东僧西僧了。百姓，受蒙古外族欺压的贫困百姓，他们只会把腹中怨气一个劲地扣押在咱们僧人头人。”
激动说话，秋江长老淤喘堵胸口，激得满脸涨红。公瑾铺开手掌，急急往师傅胸口上平疏，秋长老猛咳嗽几下，慢慢通畅了气息。
“东境路，不能再走。”
秋长老说出自己的看法，语调难掩怅然。
弟子们虽有些不甘，好不容易翻过东山巢木箐，走平坦官道，东进可入衡州，直接到达湖广行省天临城，但都明白秋长老的心意。国运不济，僧人不受待见，饶是去了省府州城，也未必能够逢凶化吉。
公瑾停住为师傅疏阔气息的手，偏头望着秋长老。
“西境，曾经的大理佛国旧地，一片净地。”秋江长老把手搭公瑾左肩上，手掌轻轻捏合，望着公瑾迷茫的眼眸，语调慈和地说，“纵是国主后裔，从段实始，经段忠、段义等，及至当下的段功，虽做了元朝廷的大理路总管，但为官行事，佛祖慈悲心中，历代段氏大总管无不以百姓苍生为重，时时提醒部将善待百姓，以收降敌兵为至上战策。”
膝下佛门弟子点头称道。
“何不如……奔西境去？”
公瑾试着说自己的看法，秋江长老把手掌捏合得紧紧，待公瑾咧嘴正要叫出声时猛一下放开手，眼眸盈润光亮，杵杖起身，道：
“走，黑石崖。”
“黑石崖？！”
公瑾甚为不解，呆望着秋长老。
乌蒙山腹地黑木崖，那里是僰人的主要生居地。踏乌蒙山西进大理佛国旧地，过僰人生居的黑石崖，最是安全不受义军追扰。僰人属乌蛮族，世居深山密林，少与外人接触，不问世外秦皇汉武，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桃源生活。唯独，生而重义，死而追求灵魂得到拯救，信仰间于佛教和道教之间，因而僰人一贯敬重道人和僧人。不分里外，出家人都受他们礼待。为求拯救轮回，不分男女老幼，族中人死后都装棺悬于部族所在的南面悬崖上。倾直绝壁，临水面立拔冲天，远看如一块幕帘悬挂云海。幕帘上的黑色条纹和斑点，乃僰人悬挂崖壁的黑色棺木。僰人有智慧，崖壁上取平衡位置镌凿石洞，夯实两根粗横木，绳索捆绑棺木由壁顶往下轻滑，直接把棺木平稳摆放到横木上。天长日久，有的自然腐朽落下崖壁，顺着壁脚绿荫荫的流水，东流百米，便灌入一个天坑无底洞穴。代代相承，除却久长坍塌落水的，一面崖壁竟齐排挂满了高低大小不等的黑色棺木。原本白石崖壁，由于棺木的密布摆放，慢慢变成了黑石崖。外族人于是把僰人生活的地方俗称作黑石崖。
“随族长，僰人世代享清贫乐，少与他族往，更不可能与吴天保的义军合伍。”秋江长老暖和的目光环视着绕膝蹲坐的僧徒，沉稳持重地说，“眼下，黑木崖，最是咱们师徒的理想去留之地。”
“那？……佛国？”
公瑾偏头问，惹得众僧徒忍不住呵呵笑。
“大理佛国，要去的。“秋江长老一直没有拿开手，在公瑾的肩头上轻拍两下，长长叹一口气，慢声道，“遥想当年，本家住大理国西边的华马国地，寒贫不济，先父先母竟于同一清早归天西去了。二弟秋河，随了从金沙江南下的蒙古军，说要出去打天下，出走家门后，便再无他音讯。裹席葬了家父母，家屋空空，破墙残瓦，歪斜的棚屋里颗粒无粮，根本容不得驻留了。……石头门墩上饿坐三天三夜，最后躺倒在院屋门脚，两眼发黑，都没了力气撑开眼皮，迷糊中得见西去的爹娘，着实，……自己已经到了将死的门槛。”
秋江长老面上伤心愁绪，提手袖捂住眼。
众僧徒再拢合，齐声：
“师傅！”
秋江长老轻轻抹去眼角热泪，依旧慈善面容，继续说：
“西天不要人，弥留之际，云南行省参政段信苴日感苦民间百姓，例行到华马国属地察看蒙古铁骑踏过之后的实情，本家方才得救。官人现场挤了半碗马奶，扒开嘴灌下去，最后那点悠悠气才被续上。”
秋江长老眼眸微露喜色，换一种表情说话，道：
“始祖时代，行省官员亲民情，懂民苦。大理国后主几任朝廷大总管，拥兵爱民，建佛堂，行佛事，未改佛国国风。段信苴日为官行省参政，奏报朝廷，归还僧司地产，于点苍山东二十里处的昆弥山上，开大胜寺基座。他出己财，并合行省掾史谢荣贵、康有善、席沨和王有痒的慷慨解囊资助，正式建起一座五开间大殿。内塑释迦牟尼、观音菩萨、弥勒、如来等佛像。当时，本家正值年少，能帮做些事。于是，随了自己心愿，段参政把本家安置到大胜寺，行寺院管事之职。未久，高僧云觉大师入寺院当住持，大胜寺渐成为云南西境修行圣地。本家正得了云觉大师开释，才真正入了清净佛门。”
僧徒凝望着师傅，不停点头。
“那？……大圆寺？”
公瑾平素随身于左右，负责秋长老的生活起居，说话最口快。加之，身骨未定型，便在独秀峰下苦习武术，技法大有长进，无论练功，甚或日常生活，总身轻手快，事情做得干脆利索。秋长老的寺院起居，他照顾得更为妥帖。心中有苦乐，从不放腹中隔膜，都第一时对接到师傅的心坎。因而，师傅为何后来又到了静江府大圆寺，公瑾当然会问。
秋江长老温和笑容，道：
“仁宗皇帝爱育黎拔力八达当朝初年，全国兴建寺院。大理佛国之境加紧修缮和新建佛堂。依照大理路总管段正的意思，行省平章参政段信着手在点苍山脚下南诏国蒙氏的皇家寺院基址上修造大崇圣寺。寺院经像殿庑，焕然复新，三塔峙立，金碧交辉，舍田供僧，日百许人。大理佛国之风向东延至行省首府中庆城，行省左丞相阿昔思为报主恩，上报行省平章，特在中庆路城北一里左右的地方创修了圆通寺，建观音大士殿三楹，以庋藏经。大殿南面，再建殿三筵，塑释迦牟尼、如来佛像。行省右丞相卜颜荣到任后，喜捐资金，起海潮音殿，崇观音大士。高兴之余，他题榜曰：上以祝圣皇万岁之无疆，下以集黎元亿兆之有庆。真可谓佛祖在上，皇恩浩荡，抚爱天下百姓苍生。……及后……”
秋江长老慢了慢语调，道：
“及后来，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朝廷权臣纠纷兴了乱世。话儿真不知得从何时何处说起，搅合着权臣的皇子夺嫡纷争，朝廷竟然传出妥懽帖睦尔非明宗皇帝和世瓎之子。父皇于回归大都的路途中突然暴毙之后，刚满十岁的妥懽帖睦尔被朝廷贬低身份直接发配到高丽国大青岛上孤居，生死由命，禁止与外人交往。高丽王子普塔失里素来不满朝廷，为从父亲手上夺过高丽王位，他于是私下结交妥懽帖睦尔，想积蓄力量，待时机成熟联手杀进大都。幸得高丽王子暗地关照，皇子方才于孤岛上捡回生命。此一消息走漏风声，文宗皇帝倚重的朝臣太平王燕帖木儿立即上表，请求立杀谋逆之子妥懽帖睦尔。然而，此时的文宗皇帝图帖木儿，病已入骨八分，午夜时时惊见厉鬼缠身，皇长子无故染病先亡，为补旧时歉疚，早已不忍再向兄长明宗皇帝的亲骨肉痛下杀手。皇后卜答失里静坐御床，文宗皇帝口谕：皇子妥懽帖睦尔，贬发广西静江，宽厚仁待。皇后卜答失里谨记圣旨，发妥懽帖睦尔于广西静江府独秀峰下的农舍安居。未久，文宗皇帝再下圣旨，命云南行省平章于独秀峰下兴建寺院。帝意不可违，行省平章马上把事情转到大理段大总管府。如此，大胜寺跟随云觉大师数十年，独秀峰筹建大圆寺一事便落到本家头上。只是，寺院建修不到四年时间，如今尽毁于义军一把大火，弄得僧徒们竟无处安身！……”
“师傅。”
众弟子看着秋江长老。
“北走，先进乌蒙山黑石崖，然后西行绕道过牛栏江，到达行省腹地，有了行省官府军马保护，便可安全走西境。”
秋江长老给弟子们鼓气，振作精神站起身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