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使田起乘舟自济水入大河出洛水逆流而上,带着齐王田儋的诏书来到了洛阳觐见大秦二世皇帝。
洛阳城外尽存着自宗周遗留下来的道路,通衢天下,四通八达。
西方有俗语,出自《罗马典故》的:“条条大路通罗马”,其实如果不是后世对于本国历史的少于普及,“条条大路通洛邑”才应该更为人所知。
秦人一统天下后大修驰道、直道,不过是在周人基建上修缮维护而已,是故,周道尽量取平直,列树以表道。
《逸周书·大聚》有言:“辟开修道,五里有郊,十里有井,二十里有舍,远旅来至关,人易资,舍有委。”
意思就是凡是正规修建的道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设有一定的服务设施,相隔二十里设有“舍”,是供行人休息住宿的地方,舍里准备相应的物资,可以为行人提供饮食住宿等。
除此之外,宗周在道路的建设上还有着明确地分级,最小的称为“径”,只能容牛马通行;稍宽的称为“畛”,可容大车通行;“畛”之上则是“涂”,可容乘车一轨;再上为“道”,可容乘车二轨;最大为“路”,可容乘车三轨。
一轨为八尺,相当于单向一车道,二轨则是双向二车道,而三轨就是双向四车道。
可以说,大一统思想的源头就是得益于周人这种连通四方的道路网络的修建。
车行周道,在秦骑郎的看护下,一辆齐式高车缓慢且有节奏地行驶着,两侧,甲胄鲜明的羽林军士卒分列在路旁,兵刃折射阳光,直刺的人睁不开眼。
秦廷以诸侯遣大夫小聘天子之礼来接见齐使,田起纵有不愿,却也无心反驳,就在他临出发前,张楚大军与齐军战于瑕丘,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昌邑人彭越一战成名,以寡击众,斩首齐军十四万,若非陈涉多疑叫停了彭越的攻势,彭越打进狄县活捉田儋也是早晚的事,如此,容不得田起不急。
一百五十步外,田起一身迥别于秦人的服饰走下高车,齐人尚紫,服火金德,站在尚黑,服水德的秦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
田起轻叹一口气,他正了正衣冠,随着谒者缓缓步行入城。
对于以何种礼仪招待田齐使节,在田起西来之时,洛阳庙堂就已经吵得天翻地覆。
以淳于越为首儒派坚定地以田齐谋逆为名,当行太庙祀典,而此言论遭到了御史大夫冯劫等人的强烈反对,既以决心援齐,又何必再辱齐一次?
两派因此争论不休,这正是秦胡亥想要看到的,若如之前法家按律令而行事,又怎么凸显令出于上的权威?
以昔者诸侯朝见天子之礼,这是秦胡亥的最终拍板决定,既然打算放养一条狗去东方撕咬,不给个名分怎么行?
按照周礼,诸侯朝见天子有三种形式:每年派大夫朝见天子称为“小聘”;每隔三年派卿朝见天子为“大聘”;每隔五年亲自朝见天子为“朝”。
田起属于齐宗室,又居司寇之职,自当为卿,是故此次田起来洛阳,当是大聘。
懿德宫,贞明殿。
此殿名取自《易·系辞下》:“日月之道,贞明者也。”正所谓,日月照临之道,以贞正得一而为明。
大秦二世皇帝秦胡亥着大裘冕,戴十二旒冕冠,玄衣纁裳,玄衣肩部织日、月、龙纹;背部织星辰、山纹;袖部织火、华虫、宗彝纹。纁裳织藻、粉米、黼、黻纹各二,十二纹章下中单、蔽膝均织织藻、粉米、黼、黻纹,另以黄、白、赤、玄、缥、绿六彩色饰大绶和小绶,玉钩、玉佩,金钩、玉环及赤色袜、舄等。
之所以穿的这么隆重,除了秦胡亥新鲜感外更多的还是为了震慑齐使,大秦天子远不是一地方诸侯能够比拟的,正所谓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湛露》、《彤弓》乐中,随着谒者“趋!”声起,手持节杖的齐使田起在侍御史张苍的引领下进入了殿中。
秦庭之中,秦胡亥面南而坐,三公面向北以东,群臣面向西以北,一进来,田起就成了众人的焦点。
朝仪之礼后,秦胡亥看了看由中书谒者令景夫传递上来的国书,放下竹牍,温和地开口道:“齐王既已意决于寡人盟,乃两国之幸。”
“外臣齐司寇田起。”以左手压右手,举手加额,深鞠九十度,然后起身,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然后手放下,如此,连续三拜,大礼参觐后田起微躬着身子开口道:“失礼乞于陛前,恳请陛下发兵救齐于国殇困境。”
称陛下而不称秦王,足以见田起已将齐国摆在了附庸的地位上,此非田起所愿,但没办法,谁让战场上的齐军太不争气,屡战屡败,此时只要陈涉愿意,随时都可以打破狄县活捉田儋一干人等。
“这是自然。”田起请援是秦胡亥意料之中的事,他道:“盟书既定,寡人自不能弃友邦而不顾,只是司寇以为,寡人当如何?”
“陛下。”田起声音颤动,他其实已经做好了被秦胡亥拒绝的打算,毕竟本质上来说,如今所谓的“齐国”对于大秦来说,可是乱军,谁曾想秦胡亥竟然同意了。
于是,田起忙道:“青州刺史羌君居临淄,兵万余,可击之,外臣……”
“羌瘣兵微将寡,难堪大用。”不待田起说完,秦胡亥就拒绝道:“况有羌瘣居临淄,他日逆境之时,也可为齐王供一庇护之地。”
“陛下……”
“司寇莫急。”秦胡亥含笑着用手指敲了敲齐国国书说道:“齐王至寡人国书中所言之事,寡人应了,不日即有军资由大河至齐国,以供齐王与逆涉之战事,粮秣百万石,兵戈械胄五十万甲。”
若是如今战事没到了现在的地步,秦胡亥这么大方,田起一定乐疯了,但战争打成这个样子了,田起也明白,靠齐人自己击败楚人无异于痴人说梦,哪怕五百年前齐国九合诸侯,匡威中国的高光时刻,桓公南征蛮楚也不了了之,又何况现在?甲胄粮秣再多也不过是为张楚军充当运输队长罢了。
“陛下。”田起心下苦涩,他再拜道:“鄙国兵弱而逆涉士强,若……”
“司寇。”秦胡亥示意田起淡定,皇帝陛下嘱中书谒者令拿来舆图,步行至前,睥睨着东方自信地说道:“请齐王收缩军力固守博阳即可,逆涉之军寡人自有办法。”
说着话,秦胡亥猛然抽出玉具剑,尖端轻点位于东郡的濮阳城,朗声道:“寡人之少府章君有军二十万众,当与齐国同击逆涉!”
虽不是最满意的结果,但秦胡亥的许诺还是足够使田起安心,带着大秦皇帝陛下的诏书以及从敖仓起运的第一批军粮,沿大河水路一直向东而去。
自关中及齐地千帆相继,浩浩汤汤,穆公四百年后,秦再一次于东方行泛舟之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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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德宫,瀛台。
公馀之余,秦胡亥正在观看优戏,今天的曲目是明显带有楚风的《大司命》。
楚人无论宫廷还是民间对于祭祀神鬼之事万分热衷,甚至当做了礼的一种,热闹、盛大的歌舞场面冠绝天下。
光单从舞蹈上看,就有独舞、对舞、以及男女成队的集体舞等。
舞者手持鲜花、香草,身着鲜艳华丽的服装,在钟、鼓、琴瑟、箎等乐器的伴奏下,唱着抒情的歌曲。或独唱,或齐唱,或对唱,尽量模仿某些神鬼的动作和思想感情。
一群人咿咿呀呀的,秦胡亥听不懂,也就看个热闹。
能让皇帝陛下提起兴趣的主要是由俊男靓女组成的巫觋,男为觋,女为巫,楚女们搔首弄姿地尽量,各种裸露,各种诱惑,白晃晃的一片又一片,容不得秦胡亥拒绝欣赏。
大秦皇帝自登基以来从没有像如今这么安心过,于朝中,诛杀赵高边缘李斯后,一言堂的感觉让秦胡亥不由得发出了同汉高祖这个土豹子一样的感慨:“今日方知皇帝之贵。”
而东方之事也渐渐按照尉缭的规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六国之间狗咬狗是秦胡亥最想看到的场面。
田起所不知道的是,给他的援助不过是十几年前秦军从齐国搬运而来的,慷他人之慨皇帝陛下很喜欢。
心下正想着眼前的楚巫小姐姐们谁很适合侍寝之时,不开眼的中书谒者令再一次的小跑着来了。
“陛下。”景夫低眉顺眼地说道:“锦衣卫指挥使陈君请见。”
“景夫啊。”秦胡亥倚靠在凭几前,瞥了一眼这位同是楚人的内侍,道:“皇后给汝多少金?寡人出双倍。”
“陛下……”
“罢了。”秦胡亥无奈地坐直了身子,他都习惯了,移驾洛阳以来,基本上就没成功地睡过谁,每当皇帝陛下有兴致时,不是这个来汇报工作就是那个有问题来请示,搞的皇帝陛下和柳下惠似的。
“宣吧。”挥挥手示意舞者们退下,秦胡亥长叹一口气:“寡人喜欢工作,工作使寡人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