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4日,凌晨3点58分,西澳大利亚州默奇森射电天文台。
米娅闭上酸涩的眼睛,却仍然有泪水流出。【充血的眼睛里一定是有微小的伤口,不然为什么流泪会疼呢?】她抽了纸巾用力按了按眼角,然后站起身转了转僵硬的脖颈,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米娅是澳大利亚天文观测中心的一名普通研究员,参与被称为“地球之眼”的SKA(Square Kilometre Array的简称,平方公里阵列射电望远镜)建设研究。SKA的第一阶段研究就是在澳大利亚建设超过十万个覆盖低频射电波段的天线,并在第二阶段将数量扩展到一百万,即默奇森宽场阵列(MWA)。
这个阵列将回望宇宙的首个一亿年,以观测第一个星系和银河系的形成,为暗物质和暗能量以及宇宙的演化提供有价值的信息。然而这是SKA全面建成以后的事了,现在整个天文台只有寥寥几个研究员,用有限的射电望远镜列阵做些实际点的工作,比如米娅负责的追踪太空垃圾——当调频广播的无线电信号进入太空,与太空碎片相遇后,一部分无线电波会被反射回地球,这样,MWA就可以接收到从遥远的太空反射回的信号了。
【也算是有意义的事情吧。】做科学研究的人常常会被“意义”这两个字折磨,日复一日的机械操作,虚无缥缈的验证目标,抑或是被无情地实验数据蹉跎了大半辈子,其实都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致命的是,个人价值的空虚感。在宇宙面前,地球渺小如尘埃,人类微不足道,作为一个小小的个体更是能做的太少太少。“对啊,什么都做不了……”米娅喃喃道。
4点05分,米娅背起包,路过各种监测仪器的显示终端,正准备关灯,突然愣住了。有哪里不对。米娅来这里3年了,所有观测曲线的波动值就像一篇读过千万遍故事一般印在脑子里,如果稍微有一点点异样,在米娅看来都像是主人公改变了命运般突兀。【是宇宙微波辐射!】
那条本该是绿色的接近基准线的直线竟然变成了曲线!超过百分之一的振幅让它变成诡异的红色。米娅立刻调用卫星检验数值,一样;打电话到悉尼天文台,结果还是一样。对方比米娅还要恐慌,矢口否认数据并挂断电话。【解释不通的,几乎到百分之五的辐射波动意味着宇宙正像一个坏了的电灯泡一样闪烁,意味着宇宙大爆炸理论可能全错,意味着物理规律可能只是人类的臆想……物理规律……等等,那些传言是真的吗?】米娅听到过关于加速器实验结果不一的传闻,只是整个物理界都三缄其口,好像屋子里的大象,不说就存在一样。这次,米娅算是结结实实撞在大象身上了。
单肩包掉在地上,米娅又无意义地确认了几次数据,最终走回她的办公桌前,却没有选择坐下,而是拉开椅子,钻进桌底。双手抱膝,三面封闭的环境让她觉得好了一些。每当米娅遇到未知的环境或者难以承受的苦楚时总喜欢在桌底呆一呆,比如小时候全家从墨尔本搬到悉尼,比如研究生没毕业时导师去世,还有,每一次见维德之后。
维德曾是米娅在戈兰研究中心的同事,维德从事空间站人工维护和人造卫星监控的相关工作,而米娅负责天文观测,两个人本没有任何交集,米娅只是听说过维德这个人,工作作风相当强硬。他们的相识始于一次心理测评,对于重大工作失误追责人员的心理测评。在一次卫星新型探测设备维修之后,负责该检测的宇航员出现了严重宇宙辐射症状,不治身亡。专家猜测该区域可能存在过量的β射线,如果情况属实,在维修作业前的安全检测时就完全可以避免,然而相关的辐射检测报告却“碰巧”遗失了,该操作的项目负责人正是维德。到底是工作疏漏还是有意为之?由于研究中心的专业性和保密级别的特殊性,维德没有被马上移交刑事法庭,而是立刻成立了追责小组处理此事。作为中心唯一具有心理治疗资质,且懂得专业知识的米娅临危受命,对他进行了为期12天的心理测评。
想起那12天,米娅苦涩地笑了。测评与被测评的权力关系在维德面前被戏剧性的完全反转,面对米娅的每一个问题,维德都能精准地说出她的目的,并敏锐地指出米娅自身的逻辑偏差,甚至认真地教导她应该如何设问。米娅也不甘示弱,用尽所学去理解维德,成长环境,思维方式和终极追求,整个谈话俨然一次高级的心理博弈,辐射的测评报告的事反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似的。
每次会面结束,米娅都颤抖地躲在桌下,以抵御维德给她带来的“内心地震”。维德直白地给米娅下了定义,说她就是那种以了解宇宙终极真理为第一目标的科学家,人类存亡、道德准则说实话对她都意义不大,可是天赋和能力支撑不了她的野心,于是米娅注定只能在某个小领域里攀爬,躲在所谓的伦理正确的背后,碌碌终生。【“弱,是你的原罪。”】米娅还记得他说完这句脸上露出的标志性的笑,像冰封的河面上渗出一丝冰水。【最绝望的绝望就是,你知道他说得对。】
第12次会面,两人都没有说话,就只是静静的看着对方。米娅没有再问过辐射报告的事,但事实已经了然于胸。那次辐射检测压根就没有做。因为在维德看来,无论有没有致命辐射,那次维修都是必须进行的,是他项目推进的必要步骤,一个宇航员的安全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后来,尽管其他同事的结论都对维德极为不利(大概是因为维德对此事冷漠的态度),米娅还是在上交的报告上写下“不建议移交刑事法庭”,因为“此人内心深处以全人类的利益为己任”,米娅没有说谎。
后来,维德真的没有被送上法庭,却被调职到近地面卫星监控部门,可没过多久他就辞职了,以专业人员身份考入联合国,一路扶摇直上。所有的同事聊起他的时候都说这个人像魔鬼一样可怕,也只有需要铁腕、计谋的政治领域能有他的一席之地。这时候米娅总是笑而不语,【不,他们无法理解,维德不是没有道德,而是他的道德需要在更大范围的尺度下去理解。冰冷是理性的别名,强权是高效的选择,而使人绝望同样也是冲破绝望的唯一方式。】米娅欣赏维德,但危险的是当米娅意识到维德冰河下的暖流只有自己注意到时,这种特殊性演变成一种暧昧的情愫,而且越积越多。后来他们也有过一些联系,不多,基本上是米娅像学生一样给维德汇报自己的近况,和可能选择的研究方向,维德也会给她一些建议,虽然多半夹杂着嘲讽。
此时在桌底的米娅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梦见自己倚靠在巨大的黑色石碑上,天空是正在眨眼睛的宇宙。然后维德从石碑后出现,他依然面无表情,如古典油画般深邃冷峻,但他向米娅伸出的手却出人意料的柔软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