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飘落的风雪里,依然会残存今年的气息。
鳌山之上最长生久视的仙人,好似樱花落幕一般,寿终正寝了。
山下的小城镇里。
玩着躲猫猫游戏的孩童,竟然不忍心的抬头仰望。
倏而故人去。
她是等待我多少年,但我不能相认。
她是有情之劫,我是无情之物。
……
“叔叔,我也要去当仙人。”七岁的方文台睁着一双干净的眼睛,向家中的长者请求着。
这声请求当不得谦卑,也算不得询问。这句话是那么肯定,又这般自信。
正筹算着药店账单的中年大夫起身,脸上郑重的容不下一点懈怠。
“文台,你确定好了吗?”
“嗯。”孩子非常老成的点头。
“老祖宗说你是咱们方家最好的修仙种子,以我观之,此事不差。但老祖三番两次想提携你入山,你却万般不肯,而今天却是肯了呢?”
中年大夫虽然内心欣喜,知晓家道富贵有了保障,但明面上的质询依然有必要。
方文台看着天空下飘落的风雨雪,露出了孩子那般澄澈的笑容:“我啊,我已经看惯了人间的春雨与夏日,秋风与冬雪。如果继续滞留人间,我便不值得。”
中年大夫打乱了算盘,珠子噼噼啪啪的作响,然后他从中拣出了最黑而又最亮的那一颗。
“好,我这便传信于祖师。”
珠子置于砚台之中,被水一沾,便化为了浓郁的墨水,而墨水自然不是它最终的形体,一道无常风吹过,勾勒出鸦雀的外在。
它低低地啼鸣一声,明亮的眼睛看着屋子里的叔侄俩,这两张熟悉的脸庞让它回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墨鸦扑楞着翅膀,从窗口飞了出去。
看着如玉般完美而俊秀的孩子眼角难以掩饰的喜悦,中年大夫也不由得露出满足的叹息。
“文台,那你便真心等待罢,有老祖的安排,不过三两日,你便可以上山了。”
……
鳌山有风雪,亦有仙人。
鳌山的仙人与凡人很远,但毕竟不是不食人烟。
每十年的三月份,鳌山上的仙门会大开,凡世种种,愿舍了儿女情长,愿抛了繁华富贵,愿忘了俗世恩怨,愿默了嗔痴贪念者,便可度入此门。
今年当然不是开山门的时机,所以方文台想要加塞入门内,其实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云烟深处,有人来了。不,是一只展翅的白鹤,载着两个几不可见的人影。
“鳌山毕竟是仙家之地,凡人入此山是绝不会看清鳌山真面目的。”
一个身着灰色长衫,眉毛修剪得很长的年轻修士对着往身下四下探望的方文台说道,“当然,如果只是像踏青那样的走,鳌山虽大,十天半个月总可以走完的。”
“但是,走完的风景里,偏偏会少了那最重要的一幕——那是群山之间的隐秘存在,由鳌山大阵守护,不经允许,即便是抱丹境界的外派师兄们,也难以察觉到。”
“这就是小师弟你即将加入的,云鳌派。”年轻修士的介绍语气非常骄傲,当然,他确实有骄傲的底气。
天下多少山,而鳌山总在世人耳里挂着名。这便是云鳌派的底蕴。
童子抓了抓自己被飞虫叮咬得有些痒的脸蛋,那双不曾蒙尘的眼睛里恰到好处的露出了向往与崇拜:“师兄,那我几时能和你一样,学会御兽飞行呢?”
“御兽飞行,只是小道尔。”年轻修士正告道,“咱们云鳌派虽然不争杀伐,亦不取铿锵利器,但自有山门所长,你要知道,所有到了抱丹境界的师兄们都是可以炼出‘混元一气葫芦’,那葫芦能小能大,小则藏于耳廓,大则收容山峦;它亦能化作承载,一日千里,可比这仙鹤强多了。”
童子忍住了嗤笑的念头,眼睛里装出的渴望越来越深了:“那,那我什么时候也能炼出这么一个葫芦呢?”
年轻修士轻叹一口气,“抱丹之境在人间已经称得上是仙人了,可是那么好容易到达的?吾年少入门,而今修行三十年矣,至今踌躇于养气之道。”
童子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脸上似乎有些丧气。不经世事的年轻修士连忙安慰道:“小师弟你也许有所不同的,师傅不知道有多偏爱你,毕竟你可是他的血亲后代啊。师傅只需要稍稍提携你一番,你便能看到更高处的风景了呢。”
方文台这时候惊叫一声:“师兄,那里是……”
“那里啊,就是咱们的目的地,云鳌派的主山门所在了。”
云海在仙鹤面前显露了尽头,一片堪称仙境的恢弘建筑群显露了出来。
如果有大能从更高处的云海间俯视,便可以看到这片建筑群竟是有鹬蚌相争的模样。方文台心下了然,这是山门深处,最后的一抹人间气息。
毕竟,哪怕是仙人,不也有生死征伐的“剑仙”一派吗?
……
仙鹤稳稳的停在了一处道场里。
年轻修士把方文台抱了下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些绿色的药丸,投入了嘎嘎作响的仙鹤嘴里。
安抚完这一切,他才有空和门子报告说:“云童子,松童子,烦请报告师傅,我已经把小师弟接来。”
云童子和松童子长得竟要比方文台还要葱郁、乖巧,他们告了一声好,便分出一人到道场里边,而另一人仍然在门口打坐。
方文台深深的看了松童子一眼。
在他的眼里,松童子的原身竟然是一棵高仅三尺的小树苗。
……
“哈哈,文儿,如今你改了心意,好叫老祖我真心畅快。”一道青色的身影突兀的出现在门前,只轻轻一抬手。
方文台眼里的场景便瞬息改变。
陪同而来的年轻修士已然得到了嘱咐,站在门口等候。
这是一座干净的屋子,里面甚至没有床,只有一个打座用的蒲团;墙上挂着一些山外的画,有人烟繁盛的都会,亦有终年封冻的雪山。这些画都格外的干净,格外的珍贵。
但这一切都不如端坐在蒲团上的那道人影更干净。
方文台好奇的打量着他,那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也在好奇地扫视着童子。
“你竟是不怕我?”青衫秀人好奇的问道。
方文台揖首:“好叫老祖晓得:老祖既然是小子的祖宗,小子骨肉里流着祖宗的血,自然会和祖宗您亲近,又怎会怕祖宗呢?”
“哈哈,此话是有些道理。”年轻人说道,“但是以后在人前,你万不可称我为祖宗了,免得其他嚼舌头的小人多嘴。嗯,以后你就随着我其他的弟子,叫我师傅便是。”
于是方文台只想了一下,便整个人拜倒:“小子方文台,拜见师傅。”
青衫宗师含笑受了一礼。
“按照山门的规矩,即便你已经拜入了我的门下,往那炼心台走上一遭却是无可避免。”
“那么,去吧。过了炼心台,我自会与你,在宗门的长老见证下订立真正的名分,嗯,你的名字也不许要了,‘文台’二字,烟火气太重。容我想想,你先退下吧。”
看着祖师还笑得出来,方文台心想,看来她的死讯,一定被隐瞒得很好啊。
……
哒哒哒。
正在打瞌睡的胖乎乎道士被一个暴栗惊醒。
“谁?谁?”他迷茫的双眼四下张望,最终锁定眼前的灰衫修士身上。
“这位师弟,你有何贵干?”他不满地嘟囔道。
“我蒙师傅的旨意,特来开启炼心台。”年轻修士朗声道,然后用手指指了指身边的童子:“我师傅乃是松谷锋方长老。这便是我师傅新近看中的弟子,也是我的小师弟。”
这样的场面并不少见,对于山中修行的大能而言,游历江湖时看中了某些潜藏的天才,当然要纳入自己门下;而如果还要等待十年一回的山门大会的话,情况更会迟则生变。
云鳌派自然不是那般愚钝、腐朽的门派。
胖乎乎道士点了点头:“可有方长老的令牌?”
年轻修士从腰间掏出了一个不知用什么材料炼成的金属牌子,往一旁的铜脸盆里浸没。
于是一团青色的水墨凝聚成了四个大字:“松谷峰方”。
胖乎乎的道士满意的点头,“可也可也。”
他把两人请入了屋中,正堂里摆放着一只照不出痕迹的铜镜。他像是爱抚道侣一样抚摸过铜镜的外在,然后转身对着方文台正告道:“这位师弟,你不必紧张更不必拘束,炼心台自然与人无害,而且即便你通不过这场考验,也不会影响你和方长老的师徒名分。”
我懂我懂,这是所有仙门都有的法宝,防的是外派修士潜入山门,盗窃法诀。
当然,魔门可以如此光明正大的检验,杀伐果决的剑修也可以这么检验。但作为怀柔的宗派,不争的宗派,云鳌派用的理由当然得扭曲一下——好歹装的温柔一点。
所以这个“炼心台”应运而生,美名其曰,帮助入山门的弟子洗去凡世的俗气,同时鉴别一个人是否仙心通透。
胖乎乎的弟子使出了吃奶的劲,抬起了那面铜镜,让方文台的脸照到铜镜之中。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方文台不由得陷入回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