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怎么会是苦的!”
一片沉闷里,小姑娘忍不住开口道:“明明我喝的时候,这酒却是甜的!”
“难不成?”白衣秀才揣测道,“这酒葫芦里的酒是已经见底了,刚才姑娘喝的时候,还是上层的清酒,而掌柜的喝的,却是底下的浊物?”
“哼!”杨万谷不满的哼道:“你等只蠢物而已,怎辨的了我这好酒?”
“你们可知我这酒为何名为‘嗔痴贪’?”
“若是这心里满是嗔痴贪,饮这酒时,自然苦涩如大河水;而如果心里亮堂,与世独立的好人哪,这酒便是甜如天河水。”
“这便是原因所在!”
“你们不辨是非,混淆好坏,质疑于我,我还不愿意和你们共饮呢!”
“我看哪,今儿这里的人,只三个半,可以饮我酒。”
“两个是这杜小兄弟并他的妹妹,一个是那一直不做声的蓝衣秀才,还有半个。”
“嘿,就是这痴傻更不能分辨好坏的阿牛!”
一阵寒风吹过,连带着火光也摇曳了三分。
“难不成,杨大哥算数,都不算上自己的莫?”杜子腾轻笑着说道。
“嗯?”杨万谷思忖一番,就大笑着拍打着膝盖道,“哈哈,还是杜小兄弟会说话,只这一句,就把我的不快扫到了南天门去。”
“不错,是该算上杨某人,呵,这样一来在座的九个人里,正好是一半能有资格够饮我的酒!”
“正所谓‘大道两边走,善恶参一半’哪!”
听着这席话,中年客商脸色铁青,却一句怒骂也不敢发:贵人可站在对面呢!
白衣秀才却是忍不住,站起身来还嘴道:“杨大侠,我知你是口直心快的人,本不会怪罪于你。但这番话,却光怪陆离,如何让人当得了真?”
“我虽然见识短浅,但也读得无数前人史书、笔记,未曾听说过有酒,能够因人而区分好坏的。这‘嗔痴贪’酒,怎会如此不凡?”
“我看,定是这清酒和浊酒的差别罢了,杨大侠你也未必要生气,小生……”
“哦,这位兄台,你说你读得无数前人史书、笔记,那圣人所著《论语》,可曾读得?”杜子腾问道。
“你这……你这问题,却是耻笑于我。”白衣秀才有点生气的模样,“《论语》乃天子典籍,总摄纲常,如何能不读?”
“那正好,我近来读论语,有一句不解,不知兄台何以教我?”
“哦,原来如此。”虽然奇怪话题偏转,不过百衣秀才也没有多想,“杜兄便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在下就问了。”杜子腾一作揖,开口道:“乡愿,德之贼也。此话何解。”
“这句话源于《阳货》,乃是……”他刚开口说了两句,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伸出一指头连连点着:“你……你……”
“什么是乡愿啊?”小姑娘自然的捅了捅杜子腾的腰间,歪着脑袋问道。
“乡愿啊。”杜子腾想了想,解释道:“就是你兄长被坏人打了,还劝我原谅坏人的那种人。”
“这,这也不像坏人啊?”小姑娘支起手指,点着下巴,煞是可爱的问道。
“玉儿,你要知道。”杜子腾意味深长的说,“当狐仙要吃人的时候,你见到了这件事情,却又两不相帮,就是在帮狐仙啊。”
“唉?”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仔细思虑一番,“是了!我却想差了。”
“哈哈。”杨万谷笑得前仰后伏,“读书人说话,杀人不用刀啊!杜小兄弟,你这话,可就诛心了!”
“不过,我杨某人喜欢!来,咱们再满饮一杯!”
白衣秀才脸色涨得通红,退后了三步,竟然一别头,“也罢。既是我说不过你,这酒我也不须饮了!”
……
这场雨下了半个时辰,还没有见到尽头。
坐在破庙里的几人都有点焦虑起来:若是这雨还不停,再过两三个时辰,就是要走夜路了!
深山有鬼魅,夜半听狐语。
说得烂漫,实则悚人的很!
中年客商已经开口骂了起来:“摸你奶奶个腿!这天公怎么这般作势?难不成,就不给我们一条行路吗?”
“摸你奶奶个腿?”小姑娘嘀咕道,眼睛里闪着感兴趣的光——然而下一刻,一只巴掌就盖到了她头上:。
“好的不学,偏生学那肮脏话,你这小丫头。”杜子腾笑骂道,“看来,回去得罚抄《天福经》三遍了!”
“咕咕咕!”小姑娘鼓着气,一连吐了好几个泡来表达不满。
杨万谷这时候都还惦念着刚刚酒壶里的古怪,本来已被推诿过多次,但这般光景,他又沉不住气了,开口问道:“杜小兄弟,刚刚我这葫芦里,分明是没有这许多的酒水啊?”
杜子腾似笑非笑的抬头看了一眼破庙深处的佛像,开口反问道:“杨大哥,这葫芦酒,你到底是从哪里得来?”
“虽然那白衣秀才说的不动听,但也是实数:人间的匠人,哪里酿造得出这般酒水?”
杨万谷其人。
血气浓郁,根骨健壮,五官如铁,功夫深厚,堪称豪侠。
但,也只是凡俗的侠。
在杜子腾的灵识中,其人周身并无一丝灵气,举止言谈中也不见神异。
只这葫芦酒,他一眼相中,定不是凡物。
“这酒与葫芦?”杨万谷抓了抓蓬乱的头发,好似陷入了回忆之中,“这酒,却是去年一老翁所赠。”
“去年的一葫芦酒,也能喝得到今年?呵,大侠大侠,吹屁打腊。”一旁偷听的黑脸伙计忍不住开口讥讽。
杨万谷第一次难得的脸红了起来,“虽然,虽然我杨某人弄不明白,但是这酒,就是怎么喝也喝不完。我觉着这问题,是出在酒葫芦上。”
“虽我一日只有一葫芦酒,喝完也就没了。”
“但,不知怎的,当我酣睡入梦,醒来之后,这葫芦里的酒又复丰盈。”
“我觉着奇怪,更有几夜假寐,手里把这葫芦,倒要看看这葫芦里的酒如何满上。”
“可是,饶是我累得腰酸臂疼,这葫芦也没甚么异样,我平白少了一壶酒。反倒是隔天夜里我熟睡了,这酒又满上了。”
“我更琢磨这葫芦的酒又只是好酒,于我无害,我便不多深究了。”
“只是,只是杜小兄弟,既然能从这葫芦里挤出这么多酒水,那也应当知晓这葫芦到底是何名堂吧?”
杜子腾嘿然,心想那自然是我施了一小法,让那山神饶你的酒多了一份额,不过这便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他反而翘起嘴唇道:“杨大哥,那老翁为何要赠你酒?”
杨万谷想了想,“这我倒还记得清楚。”
“那日,我杨某人出城,见到了一个白发如同杨柳一般垂地的老翁,在山道上缓行。”
“我见了于心不忍,便问他往何处去,我脚程好可以送他一程。”
“那老翁说,他与友人相约,要在这‘竹山’山顶云亭对弈。”
“我虽奇怪,这老翁与友人为何约定在这般偏僻又难行的地方相会,但也没有多问。毕竟我杨某人做事,任凭心意而已!何须什么缘由。”
“到了山顶云亭,果然有一个同样白发老翁在那里候着,我便没有生疑,正待离去,那胡子垂地的老头却对我说要报答于我,允许我提一个小要求。”
“我当时也并不存着求报的心,于是只胡乱一扫云亭布置,发现了这酒葫芦。”
“说来也巧,我当时正好银钱上短了些,家里的婆娘发牢骚不允我喝酒。”
说这话的时候,杨万谷居然露出了害羞又甜蜜的神色。
杜子腾心想,看来不是所有的靖哥哥,都能娶到黄蓉的!
“于是我便讨要了这葫芦酒。”
“胡子垂地的老头见我只要了这酒葫芦,连拍胸脯对我说,我这人虽看着凶狠,人却实在,更有热心肠,那他也自然不能亏待义士。”
“后来呢?”
见到杨万谷意犹未尽的闭上嘴,杜子玉好奇的追问道。
“后来?没有后来了。当时我就下了山,哪里还有后来的事?”杨万谷摊了摊手。
杜子腾心满意足鼓掌:“善,大善!”
“看来那就是山上的仙人吧?”
“杨大哥也是结了仙缘之人,呵。”他眼睛一转,开口问道,“杨大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将这篇故事沽与我?”
“沽于你?”杨万谷似乎从回忆里走出,连带着嗓门也大了三分:“咱们如此有缘,这故事赠与你也罢!”
“不不,杨大哥,规矩不能坏。”杜子腾劝阻道。
见他坚持,杨万谷也只好点点头,“那杜小兄弟你便随意给些银钱罢——只是你要这小说家故事又有何用呢?”
“唔,这般山珍鬼语,既然是和葫芦有关,那我便用‘这物’来报偿吧。”杜子腾没有回答,只一翻手,从袖子里掏出了两物。
落在众人眼里,顿时惊起了一阵吸气声。
惊起众人吸气声的,乃是一只浑然天成、玉色不经雕琢的玉石葫芦,大小不过一指,但即便是没什么世面的人,也是知道其中的珍贵——最起码,能换上数头耕牛罢?
但杜子腾却只随意的把玉葫芦一抛,“杨大哥,这葫芦于我只是一玩物,而你所说的聊斋狐语才是我心头挚爱。这般交易却是我赚了,你万万不可推辞。”
杨万谷连忙从空里接住了玉葫芦,犹豫了一下,眼中的浑浊被清明驱散,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既然杜小兄弟这般说了,我杨某人也不推脱。只是我杨某人也非是不明好歹的人,之后小兄弟若有托付,大可吩咐于我,杨某必然倾力完成。”
杜子腾这时候却已经舔了舔毛笔,任由着小姑娘磨墨,倾尽心力,往手上的黄蒿纸上落笔,一点回应的迹象都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