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气,晦气!”
一个大腹便便,衣着锦绣的中年客商,坐在一座破败的古庙里,对着伙计大发雷霆:
“李阿牛,街坊邻居说你是天煞孤星,原本我是不信的。”
“谁让我心善呢?”
“可是,自从我收了你做伙计,凡是商旅行道,逢山过水,总有险恶。”
“这番行商总算是顺利了些,可谁想,就要到了‘平安县’,天就突然下了这么一场暴雨。”
“晦气,晦气!”
满脸褶子的客商叹了一口气:“我这庙小,却是留不得你了。回去以后把工钱结了,你以后便自找营生吧!”
那伙计低沉的嗯了一声。
借着跃动的火光,可以看到那伙计满脸横肉,肌肉虬结,长得端是粗壮。只是眉眼间的委屈巴巴,怎么也遮掩不住。
“你这汉子,怎么这般小女儿姿态!”同是围绕这火堆旁,离客商一行人不远,有一满脸胡须的江湖豪客,顿时喝骂道:“大丈夫怎受得了这一口气!”
“我要是你,既然这客商不要你,又何必贪恋这工钱,现下走脱便是。”
“且看他,怎么把这么多货物驼到牛马身上!”
听了这话,中年客商脸色微变,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自己堆得满地都是的货物,又瞪了一眼另外两个听话而懦弱的伙计。
火光里,这两伙计的脸色看不出是青是红,不过眼睛都晦暗的转动着,好像在忖度什么。
“废物!”中年客商心里骂道,又偷偷瞄了一眼那粗壮的伙计。
他这时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原来,李阿牛竟然闷头不语,好像没有听着那江湖人喊话似的,手上还不停地在往火堆里添些柴火。
李阿牛:宝宝心里苦,但宝宝不说。
“好了(liao)好了(liao)。”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站了起来,安抚道,“两位,且听小生一言。”
“今番这雨,下的虽是突兀,但也有草蛇灰线,来历清清白白,乃是老天不作美,和甚么‘天煞孤星’不相干的。”
“掌柜的,你因这般世故,无端编排‘阿牛’,做的却是不对了。”
“这位大侠本意也是劝和,只这说话口气冲了些。”
“要依小生的话说,掌柜的你便再给阿牛一次机会吧。”
“哼……也罢,看在秀才的份上……”客商支支吾吾道。
“呵。”
“兄长,我曾听你编排故事,世人有不识凉州玉者,以美玉为材筑游廊,只几年便踏碎了。”
“原本我还笑,兄长你这故事把世人的智慧看得太轻,现在看来,真真却差不离。”
一道轻柔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语气力满是不屑。
“这位姑娘,你这落井下石的轻薄,做得却是有些……”秀才还想居中调和一番。
“聒噪!”
坐在角落里的女孩儿傲娇地轻哼一声。
摇曳的火光中,女孩儿口中的兄长,伸出了手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
“你这利嘴!”
“大肚能容唯是佛,人前只可言三分。”
“我屡次告诫,你这小丫头,几时才肯听得进去?”
虽然是责备语气,但言语中的讥讽,即便是不通文字的豪侠,也能体会出来。
“快哉快哉!”
满脸胡须的江湖人大笑道:“你这俊后生,却得我脾气!对这般大肚不能容的‘菩萨’,只管骂就是!又何必劝呢?”
“这人哪,掉了市侩里,就和乌鸦一般黑,难不成,劝了这一番,还能劝下一番?”
最初起身的秀才抽抽嘴角,满脸苦笑地坐了回去。
中年客商这时候才注意到躲在角落里的兄妹俩。
他只一端倪,老辣的眼睛里就看出了不寻常:
其中的兄长面色悠然,眼神明亮,大概是腹有诗书之辈。他的衣服虽然只是平常,但那般气度,不是躬耕人家能有。
而其中的妹妹,更有一般气度在里面,虽面容尚小,只十二三,但看人接物,都以审视、凌人的目光,可见久居于上位。她的衣服材质更是名贵非常,若是没有看错,是堪称一尺一金的苏锦。
这让他心里的火气瞬间散了。这等贵人,谁敢冒犯?
只是,他又暗自嘀咕道:
这两位贵人是几时到了这破庙里避雨?为何我却是没察觉呢?
而他们的衣衫上,为何又没有丝毫水渍?这烘干的衣物,和未沾水的衣物是截然不同,莫不成他们在下雨之前,就已经候在这庙里?
还有,这等贵人白龙鱼服,游戏人间,身旁为何没有侍卫保护的仆从?这世道如此艰难,贵人家中的长辈就没有一丝安排吗?
这些念头只一流转,就被他从脑海里驱赶出去。更把偷偷抛过去的目光,转向了腾跃闪烁的火堆。
不该看的别看,不该想的别想。
他暗自念经一样念了好几遍。
这个世道上,普通人要安稳活着,就必须记着这些道理。
……
这一边,客商正缩着脑袋,目光映照着柴火,心里想着这雨该何时停歇。
而那一头,满脸胡须的江湖人向那兄妹俩招呼道:
“你们兄妹俩真甚合我胃口。”
“你们却是要往何处去?这雨停了,我送你们一程便是。现今的世道,可不太平!”
“对了,我乃平安县中豪侠杨万谷,不知两位是?”
其中的妹妹埋着头,没有回应,那面目俊朗的兄长微笑着拱手道:
“杨大侠,久仰久仰!在下杜子腾,这是舍妹杜子玉。”
“不过不劳烦杨大侠好心,在下和舍妹,自然是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来处来,去处去?”杨万谷皱了皱眉头,“这般说话,真是囫囵!”
“那杨大侠喜欢听什么话?”杜子腾轻笑道,“要说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这话却是俗了不是?”
“哈哈。”杨万谷也听出了这话里的打趣意味,笑道:“我只豪侠,懂的大道理不多,最喜欢听的话只一字。”
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个葫芦:“就是这‘酒’字。”
“这酒好哇,酒能暖身驱寒,酒能壮英雄胆,酒能消万古愁,酒能醒幻世绘。”
“我意饮酒做乐,不知小兄弟可愿意奉陪?”
“杨大侠,乐意之至!”杜子腾大笑道。
他从袖子里搜罗了片刻,竟然掏出了一盏酒杯,面色无奈:“只是,今日却不能大碗豪饮了。”
“还叫甚‘大侠’,我痴长你几岁,唤做杨大哥便是!”杨万谷豪迈的说道:“莽夫有莽夫的饮法,秀才有秀才的喝法。”
“我杨某人,又怎么会做勉人所难之事呢?这反倒是不美了。”
“来来来,小兄弟,我给你满上!”
酒,是最苦的高粱酒。
酒色苍黄,中有悬浮的细碎光影,正是其中的沉淀物。
这是世道上能沽到的最便宜的酒。
杜子腾却能脸色不改的一饮而尽。
饶是见多识广的中年客商,也是暗暗吃了一惊。
“好酒。”杜子腾大声赞叹道,“只一口饮下去,我就觉着有一股火气从腹中涌出,四肢都暖和了些。”
“既是这般好酒,难道杨大哥愿意独酌?”
“我看今日,我等因这骤雨相逢,也是有缘。”
“不如,把这酒饶给众人,一人一杯,暖暖身子,驱驱寒气。”
“难道杨大哥,不愿忍痛割爱?”
他只故意一激,杨万谷顿时大叫起来:“我怎么不愿意!”
“你这小兄弟,这嘴皮子当真利索,我看不输与你小妹啊。”
“只是。”
杨万谷苦恼的抓抓头,“我也只得半壶酒,刚刚饮了大口,这里围坐着这么多人,就是一人一口也是不够分了。”
“是吗?”杜子腾脸色如常,“杨大哥,不如把葫芦交与我看看?”
接过葫芦,他一斟酌便露出了笑容,“杨大哥莫要欺我瞒我!”
“这酒水这般丰盈,怎么会不够喝?”
“看杨大哥脸色却是不信,来来来,我给大家都满上便是!”
杜子腾先把酒杯倒满,放在了小姑娘唇边:“玉儿,你也是身体寒冷,不如尝上一口?”
“不——”小姑娘皱着眉头,怒目圆睁看着杯中浊物,娇喝道:“我不冷!”
“大雨漫漫,不垫上这一口辣酒,可不好熬。”杜子腾嘴角勾起,胸有成竹的说道,“难不成,兄长还会委屈你不成?”
“唔。”小姑娘有些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杯中酒,又看了一眼至亲的兄长,咬了咬嘴唇,“好吧,只一口。”
她闭上眼睛,极为不忍的喝下了这一杯酒,让人看了都觉得委屈。
但,当浊酒入喉,她才舒展了笑颜:“好甜!这酒好甜!真是好酒!”
“识货!”杨万谷伸出了大拇哥,大笑道,“我这酒,名为‘嗔痴贪’,乃是一品好酒!”
“是吗?”看到这般贵人都对这酒满意,中年商旅不觉喉咙干涩,“我,我也来一杯!”
“好说,好说。”杜子腾正要往杯中倒酒,小姑娘忽然脸色一红,喊道:“兄长,且慢!”
“怎么了?”杜子腾又好气又好笑地看过去:“玉儿,好酒虽醇但只一杯,你年纪尚小心性未定,容易沉湎其中,可不许贪杯。”
“不,我……我说的不是这个。”小姑娘气呼呼道,“这杯子,你却不许给他们饮。”
“哦,原来是这样啊。”杜子腾恍然,“那倒是无碍。我这里还有一盏瓷杯。”
中年客商如愿以偿的拿到了那杯酒。
酒色苍黄。
浮影略动。
他吞噎了下口水,眼睛一闭就大口饮下。
“咳咳咳……”
中年客商把酒水都吐了出来,满脸褶子都随着咳嗽声起伏:“这酒,这酒……”
“这酒怎么了?”白衣秀才问道。
“这酒分明是苦的!”
什么?
这酒是苦的?
余下没有喝过酒的几人,都吃了一惊,难以置信的把目光投向杨万谷和杜子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