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拉得太严实，言青川比平时晚醒了小半个钟头。她支棱着迷离的眼和头，呆呆看了半晌向密密实实的丝绒窗帘，这才抬腿下地，脚尖擦着地板来回寻摸，如是这般把地都囫囵擦干净了，才找着拖鞋。又从枕头底下摸出来眼镜和手机，起身把窗帘揭开，软塌塌地出了房门。
大约昨天被电流红光狠狠碾压过，又或许是一夜无梦的关系，言青川把镜子扯到跟前，上下左右转脸看过一遍，毛孔细致线条紧实，唔，但也不妨碍再贴一张面膜，加成加成。
从专门存放面膜的小冰箱里撕开一张，沁凉从脑门直冲胸腔，冷得她哆嗦半天。照例连上音响听今早的广播新闻，又把关注的播客更新缓存下来，打算下班路上听。播客更新的最近期录，讲的是安妮·普鲁的《断背山》，言青川有点迫不及待想要听听里头都聊了什么。
八点三十三分，节奏比平日晚。她喜欢早晨的步调进行得闲适舒缓一些，哪怕少睡会儿，也不乐意匆忙着完成一个接一个的步骤，再赶忙出门。顶着被面膜裹得很是紧凑的头脸，把衣服撒开满床，绕着床沿各种审视，最后锁定一套宝蓝色阔腿裤，侧边有一条复古金色纽扣，杏色府绸上衣，V领落肩，别一枚颇为华丽的胸针吊坠。
杂志社倒是没有dresscode一说，时装编辑们更是怎么入时怎么穿，但今天，言青川把早起到现在的严阵以待归结为“有公事要参与”，她尽量把outfit往精致正式又不至于太刻意上整。其实还有一套下装是裙子的备选，不过出于她说不清的心理，给pass掉了。
面膜是包颊设计的，有个挂耳，物理上把下巴两颊的肉给提溜起来，塞进去。即时效果是有的，但左不过两三个小时，肉脸就会收到地心引力召唤，该怎么着又怎么着了。
但女人嘛，即时效果也是效果不是。
揭掉面膜，重新洗把脸，一层糊一层的护肤品，还得等每一层吸收完毕再糊下一层，眉毛眼影腮红唇膏，零零总总都做完，最后就义般地喷好定妆喷雾，时间来到九点十分，这才算有了能出门的底气。
音响原本播放的新闻声突然低下两度，插播两声消息进来的嘟嘟，复又抬起来。
是齐蓝。说他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走，让言青川不着急，慢慢收拾，好了告诉他。
“男的就是利索”，她暗哼，手里却规矩地敲过去，“好呀，我也差不多了，咱们还是二十分楼下见。”
左右再检查一道，又跑到穿衣镜前把包从左肩换到右肩倒手两次，把刘海往额前拢了拢，眼瞅着时间直逼九点二十。拎起昨晚残留的打包盒，用脚趾从鞋柜里夹出一双小巧的猫跟凉鞋，听见门锁自动闭合的一串响动，脚步略比日常缓慢地往楼下走。
齐蓝自然是已经等在楼下，看到言青川的身影从单元楼里隐隐绰绰地靠近，便走出树荫迎了上去。他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外卖盒，又递过来一只保温杯让她拿好，自己快走两步到每个楼栋专配的垃圾筒前，抬起筒盖，把垃圾仔细地放进去。
“车停在你家楼身后”，齐蓝等到言青川跟上来，才抬步领着继续往前走。
没了夜色遮掩，两个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直面彼此。
她没说话，落后他半步走入拐角的花径，包里的电脑勒得肩膀往下沉。
须后水的味道随着走动扇起的空气，若有似无地飘来，男人的后背很宽，言青川踩在影子里，不觉得晒。
小猫跟踏着花径的卵石路面，声音听着不算稳当，齐蓝侧身看了眼，发觉她表情姿态尚算轻盈，便又收回眼神。
“我把车先开出来，你在这等一下”，花径与平整水泥路面的交界，有个小小浅浅的落差，一棵颇繁茂的樟树洒下大幕，“要不要帮你把包先放车里？”，他眼神落在言青川肩膀上。
“不用，不沉。你快去取车”，言青川双手捧着保温杯，笑着催促。
车身很流畅地倒出来，稳稳停在身前。拉开副驾车门，刚进前奏的巴赫第三交响曲流淌过来。
顺势把保温杯放到中岛台的杯架里，言青川抬头看了眼正在等大门起落架的齐蓝。
看侧脸，这应该是时下颇时髦的禁欲系线条吧，嘴唇虽不薄，嘴角却抿得有些紧，不笑不说话的时候有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感，做他手下怕是要时刻绷着弦，她旁逸斜出地想。
不过保温杯？她看着因为磨砂材质，而黑得格外喑哑的杯子，很难脑补这张禁欲脸，要怎么就着烫口的保温杯吹呼气再嘬一口，当然，也很难想象他把脸埋进大肉包子里，啃得满嘴油光。
言青川扣好安全带，歪头调侃：“想不到齐总还是养生卦的，这里头泡的枸杞还是黄精哪？”
“黄精是什么？”齐蓝拧起眉毛，“中药？”
她不意他会有此一问，呆了一瞬，盯着他侧脸确认齐蓝是诚心发问，不是打岔，才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黄精可是益气补气的好药材，日常泡水喝可以润肺健脾。”
“你常喝？不是说早上喝咖啡吗？”他在红灯前拉住刹，偏过头，脸上带着丝丝困惑，“晚上喝参汤，白天灌黄精，养生也该悠着点，你确定大夏天里这么补不会流鼻血？”
言青川也不知道话题怎么拐到质疑她的养生知识上来，颇是愤愤地说，“一年四季皆能进补，夏季是补阴生津的好时候，而且有话说冬病夏治，真是。”
“你有什么冬病？很严重吗？”，齐蓝飞快地说。
“我没有病！就是跟你科普——”，说到一半，言青川看到齐蓝再也憋不住的笑意，才知道自己被绕了进去，“诶，严肃点，我跟你分享知识呢！”
“年纪轻轻，哪儿来这么多这补那补的养生知识”，他觉得好笑，什么枸杞黄精，补气健脾，说得头头是道。
她老脸一红，“这都是前人智慧，民间科学，不要瞧不上我们青年养生系，保养要趁早。”
“还一套一套的”，齐蓝闷笑，没有继续调侃，“杯子里是给你带的咖啡。前阵子一个朋友自己烘的豆子，送了一些过来，我也没来得及尝，你看看合不合你口味。”
言青川接过保温杯，拧开盖子。焦糖味很足的咖啡香气顺着杯沿弥散开来，慢慢是坚果香，明显的“苦”气跟着泛起。“我倒杯子里喝？”她拿不准是不是有可供两人分享的器皿。
“都是给你带的，想怎么喝都行”，齐蓝跟着嘱咐，“小心烫。”
油脂相当醇厚，中深度烘焙已然带走了多数酸香，强烈的坚果焦糖味，后韵甚至还有烟熏木香。
“怎么样？”看言青川半杯盖喝完，问道。
“好喝，我喜欢”，拽不出什么高深的描述，她很务实地说。
中深度烘焙，咖啡几乎没了酸度，淌进胃里没有灼烧感，反倒是中和掉车里空调的凉意。言青川又倒出半盖，搁在上下门牙间，小口小口抿着。
“你不喝吗？”
称豆磨豆到冲咖啡，想必花的时间不少，齐蓝也说他还没来得及尝过这款朋友烘焙的豆子，言青川有些过意不去。
“不用，给你带的。要喜欢喝，豆子匀你一半”，一打方向盘，他驶进辅路，“那边把角有个711，我下去买早点，你确定只要烧麦？别的还有需要吗？”
最后一口咖啡没控制好，喝得有些急，从舌尖一路烫到喉管，麻得她一时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车停稳，齐蓝按下应急停车扭，松了安全带侧过身子望住她。
言青川极力控制住抬头看他的冲动，把目光投向车窗外。这个角度只能勉强看到便利店招牌的尾巴，她呐呐两声，“不，不用别的了吧，一会儿就到午饭的点。”
“今天的午饭可不是贵司食堂，你确定早餐不吃饱点？”齐蓝淡笑，想起昨晚言青川那番对“我司食堂大师傅”的推崇。
“哎呀，对哦”，闻此，言青川倒没功夫厘清方才那阵突如其来的情绪，“中午给齐总准备的是港丽，好像真没啥有意思的”，她很快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那麻烦小哥再来一个枣窝头，一个茶鸡蛋！”
齐蓝这会也不淡笑了，很不给面地笑出声。言青川没忍住，强撑着气势回身望过去，“笑什么，早餐要吃好，养生懂不懂！”
齐蓝解锁，来开车门，笑意还是收不住。
“能吃是福”，说罢随手带上门。
言青川按下车窗，看着男人的背影穿过人行道上的石墩，被左右行人遮挡又退开，最终不见。手里又倒出一盖咖啡，继续小口小口抿着，热气蒸得鼻尖、眼睑雾蒙蒙的。
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在现代成人情感语境里，齐蓝这一番算得上直白的表达，要说没有丝毫察觉，言青川都要啐自己一口“矫情女”。又是工作交集，又是生活近邻，这诸多巧合不免就蒙上一层童话试的注定、缘分的粉色遐思。哪怕明知有滤镜作祟，她还是有些许心动，贪恋起一个新识男人的温柔来。何况这温柔来得和缓又细密，春风怕也不过如此。
齐蓝很快又回到视野里，手里握着便利店塑料袋。开门瞬间，车内的压力一松，车水马龙的人间喧闹争前恐后涌进来。
糯米烧麦的油香很快挤满了车内，他依次将食物拿出来搁在中岛台放好，“烧麦、枣窝头，鸡蛋没有了，拿了一盒酸奶”，话毕，最后从另一个小袋子里提出一杯咖啡和一枚枣糕。
就知道你不是大早上会啃油花的人，言青川大大方方地笑起来，“齐总怎么不也来个烧麦科学配比一下？”
听见调侃，齐蓝依旧慢条斯理地系上安全带，按掉紧急停车，不见恼。“昨晚鸡汤挺油的，我吸收不大好。”
吸收很好的人，举着到嘴边的烧麦，怒咬一大口。
车里一时里只有塑料袋摩搓的响动，和轻微的咀嚼声。
齐蓝拿过便利店的纸杯咖啡，抿过又放下。
言青川瞄了眼，抬起攥在手里的保温杯，问，“你要不要试试这个，咱俩换着喝？”
“不用，挺好喝的，就是有些烫”，他突然失笑，“我看起来很挑剔吗？”
“嗯…像是个讲究人”，言青川诚恳地点点头，嘴里还包着没嚼完的烧麦。
听到“挺讲究”的“实话”，齐蓝也没多点评，笑笑转开话题，“之前提过的，想请你帮忙看个剧本，有时间么？”
“就是你去上海出差的项目？”，她想起来是有一桩“促进巫麻关系”的邀约，但就那么一提，也没个下文。
“对。后来临时跑去桐庐看广笙，没顾上和你接着说”，他有点抱歉，“公司要上马的新项目，分量很重，去上海就是和各方碰方案的。进展大体顺利，唯一还有点含糊的是剧本，那晚看你在微博发的剧评，说得很到位，就想着让你帮看看。”
“啊”，言青川愣住，下意识反驳，“那压根不算剧评吧。”
“谁说评论有定式的呢”，齐蓝笑着安抚她，“有人爱琢磨故事是不是有漏洞，有人看中工业完成度是不是足够高，有创新，有人青睐有美感的镜头语言，有人能够从影史一路说到今天。”
“可会评论不一定会创造，这是两码事”，她还是有些懵，“我没有编剧方面的经验和知识储备，剧本医生哪能说当就当。”
“你看，剧本医生这个词，已经很专业了”，他言语含笑。
“喂——”，她握着黄澄澄的枣窝头顾不上吃。
“好了好了”，齐蓝收起玩笑，“其实从技术层面看，这个剧本已经很凝练了，但导演和我都觉得角色层次或者主题升华上，差口气，需要做一些调整。这是一部电视剧，对它的受众来说，那些工业化的东西他们可能不在意，故事是不是精巧好看，然后人物情感有没有共鸣，才是留下他们的关键。现在情况是，故事肯定足够精巧，信息密度很高，但高密度的剧情又压缩掉人物的丰满性，魅力被削弱了。”
“我想我们需要的不是剧本医生这个角色，是有感知力的观众。其实不用提供多么系统的修改意见，你别紧张。”他一句话作结。
言青川听完没有马上说话。
又一个让人充满意动的邀约。
媒体身份确实能带给她更多资源渠道，知道得比真正的普通观众多一些，比如主创主演们的幕后分享，工业上的进步，导演的隐藏设计等等，但也要承认，哪怕是这些素材，也是被精心准备、包装过后，被推入台前的安全话题。
可作为团队协作产物的影视剧，幕后的每个环节都关键且有魅力，浸透着导演的表达和功力。能介入一个项目的草创期，言青川光想想都幸福得不行。
车速又渐渐缓下来，车流汇入写字楼商圈，导航操着亲切又呆板的电子声提示下个路口右转再掉头。
“跟着导航走吗？”齐蓝出声打颇逐渐被空调风机声占领的空间。
“啊？哦！”，她这才注意到下个路口就到公司，赶忙说，“不不不，别听她的。你过红绿灯走辅路，看到个小路口右转，就能上停车场了。停地面就行。”
绿灯亮起，读秒还很富裕，齐蓝匀速按照指示拐进停车场。10点钟整，车位不充裕，但还有一些。
言青川觑准了一个靠近另一个停车场出车口的空位，恰好还正对着写字楼座大门。齐蓝一打方向盘便开了过去。
熄火。她松开安全带，把吃完的早餐袋叠好，一股脑塞进大塑料袋里，齐蓝迅速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接过塑料袋，把纸杯放进去束好。
“那”，言青川突然说，“流程是把剧本直接发我，还是要一起开会？怎么操作？”
齐蓝虽然不意外她最终会答应。他笑得很畅快，“不用紧张，剧本让专业人士头脑风暴是常规操作，除了你，我们肯定还会找其他人一起把关”，抬手看看表，“咱们边走边说？已经过10点了。”
“哦，走吧”，言青川小心地半拉开车门，侧着身子挤了出去。只听见头顶那边传来问话，“好不好下？要不要开出来你先下车我再停？”
“不用，已经下来了！”她小心地不让车门剐蹭到隔壁车，拿好包，向车头走过去。
齐蓝按上门锁，走到副驾一侧看了看，“刚刚没留意，不好意思”。
“没事儿，我瘦”，言青川假模假式地抬抬下巴。
齐蓝捏着垃圾袋，四下里望了望，找到一个垃圾桶，跟她示意先去扔东西。
三两步走过去又跨回来，两人并肩往写字楼里走。
“不一定要提出很细致的修改意见，你可以按照符合你习惯和评价体系的方式，比如剧评，给出你的读后感。我们还会出一张打分表，有详细的问卷信息，搜集比较能量化的部分。没有定式，你可以畅所欲言任意发挥。”齐蓝接着刚刚的话题继续，“当然，等你看完之后我会告诉你，我和导演觉得有问题的地方，结合你的读后感，可以反馈你的想法。”
“行”，言青川把这个字吐得很清晰、很慢，“我试试吧。”
“回头会跟你签一份保密协议，然后具体的费用也会在协议里写好”，早班时分的电梯间总少不了人，四架电梯上一轮都满客上行，两人不约而同停在离人群微微有几步距离的地方。
言青川原本下意识地想说“不用给钱”，但马上又咽了下去。齐蓝大约是察觉到她原本要说的话，公事公办地补充道：“就是少量的咨询费，如果有采纳具体的意见，剧情、人物等等改动，会再酌情算费用。采纳篇幅大，就可能涉及到署名问题了。”
她正想再多问一些需要注意的细节和流程，还没组织好问题，就听见身后一声甜腻腻的招呼——
“齐总，青川姐，你们怎么一起来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