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班的时候我感觉吴锐郁郁的。黄小龙偷偷地跟我说，又出事了。他说，你没在的几天里我们被告上劳动仲裁了，公司赔付了将近十万块钱。原告就是那个拿了乙方的钱被开除的刘经理。
原来刘经理被开除后一直没找到工作。他应聘了几家单位，但都因为背景调查出了问题而没录用他。吴锐之前也跟我提起过有单位来做刘经理背景调查的事，她说她如实跟对方反映了情况，因为这是一个HR基本的职业道德。屡次碰壁的刘经理后来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找不到工作的原因，因此耿耿于怀，便在离职表上做起了文章，然后他去申请了劳动仲裁，说自己被无故辞退。
接到仲裁通知后，吴锐找到当时给刘经理送钱的乙方，但乙方怕证明这种事情给自己带来麻烦，一直推托着不肯作证。最后我们因为无法举证而败诉，劳动仲裁按刘经理的收入标准和工作年限，再加上各种赔偿和补偿，判公司赔付他九万七千元。
出了这样的事情，吴锐的处境更加艰难了。黄小龙作为老板的秘书，了解的情况自然多一些。我问他：老板想怎样处罚吴锐？
黄小龙说，应该不会辞退，出事以后上官和几个副总一直在为吴锐说话。
这时，上官打电话找我。他说，刘经理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老板决定给吴锐警告处分，你写个通报吧。
这样的处分其实是很轻的。我对上官说，幸亏你帮了她，不然吴经理这回处境就难了。
上官笑：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也不行啊。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几个副总拉到老板那里帮她说情。这件事本来公司也有责任，如果当时老板没念及情分，依我的意思把刘经理送进去，也就没有了现在这等事情。看到了吧，你不告他，他就告你。就这么个社会。
我把通报写好了拿去给老板签字。他伏在老板台上，神情疲惫。也许是这次的事情让他受了伤害。他可能从未想到他一向信任有嘉的员工会背叛他。也从未想到他的宽容和情分换来的是以怨报德。
在任何时候，先付出的人，或是付出比较多的人，就会不自觉地处于弱势，然后备受伤害。
但是让老板伤心的事，还在继续发生着。
李妍再一次提出开掉小露，这一次她干脆不打报告，直接给吴锐打电话。她说，反正你们看着办吧，她不走我就走。
吴锐放下电话窝了一肚子的火，她说，李妍真让我开眼，这样的职业经理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把公司和工作当什么？我真不明白老板为什么那么看重她。
黄小龙见怪不怪，安慰吴锐说：别生气。她不是冲你的。她那个人就那样，千万别用职业经理人的标准去看她。我发现这几天老板给开会的时候她状态就不好，汇报工作都说不明白，可能是最近失恋了吧，肯定是被男朋友甩了，受到打击了。
黄小龙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坐在那里心里痛极了。
李妍的极端让老板彻底失望了，面对他自己培养起来的人，他却毫无办法。实际上，他对李妍的质疑由来已久。当初提出让小露做副经理的时候，他就想过渡掉李妍，可是李妍早已警觉，所以，在小露对她的威胁尚未形成气候之前，李妍先威胁了老板。她知道，这个时候老板是不会开掉她的，因为她把销售部的核心业务把握得牢牢的，一时没有人接得过去。
老板心里也清楚，如果因此辞退李妍，依她的性格，断不会平静地离开。那些重要的客户资源一经破坏，带给公司的损失远远要超过预算刘经理那屈屈十万。
在老板踌躇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他的决定，便自告奋勇说，小露是我招来的，我去跟她谈吧。
老板点头：一定要处理好。
当初，我苦口婆心地把小露挖过来。几个月前，我让小露挺着。此时，我要跟小露进行离职面谈。虽然事先作了准备，但还是难以开口。
小露坐在我面前，表情警惕地问，是不是我有变动？
我省略了那些程序上的语言和冠冕堂皇的话。对她点了点头，说，是。小露，不然你换个地方吧。
小露安静地接受了公司辞退她的决定。她笑了一下说，没关系。
我看着小露离开我的办公室去跟各部门的人告别，心里难过，便决定打电话给尚伟迟。
我们愉快地问好，电话里大家很自然。那种特定情境下的特殊情绪并不说明什么，都应该被理智地忘掉。
我说，给你推荐一个销售员，业绩非常好。
尚伟迟说，你推荐的，我相信不会错。
于是小露去了尚伟迟的公司。李妍事后在我面前表现得无比惋惜：挺好一个孩子，就是培养不起来，我也尽力了，再让她待下去我对团队也没办法交代。
我笑。她果真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我心想，爱情，我不会跟你争。
吴锐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面对这种局面。
老板把我叫到办公室，他说，你马上准备一下，我要开个会，搞个民主测评，测一下上官和吴锐的满意度。
测满意度？我一惊。他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老板说，去给我准备一些问卷，我要现场投票，现场公布结果。
我预感不妙，便试图阻止：我觉得这样做对他们两个人好像不够尊重。万一满意度不高，现场公布的话，他们会很难堪。
老板没理会我的建议，只冷冷地说，他们不是在这里相依为命吗？
我一时语塞。相依为命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说狼狈为奸吧？原来他对上官为吴锐开脱之事还在耿耿于怀。
我默默地准备了老板要的东西，此时吴锐还在认真地做着季度工作计划。黄小龙也是知情的，我们都默不作声，不忍看她。职场有职场的规则，这件事我们无法透露给她，甚至不能提醒她。
一个可怕的会议。老板坐在台上讲管理，从刘经理的受贿和仲裁开始，引发出一系列的管理问题。他说，这中间有我的问题，也有中高层管理干部的问题，这些值得我们去反思。
我坐在台下，心想，老板也很难，要拓展外部环境，要管理内部员工，一个企业的生存和发展谈何容易？我眼里看到的只是刘经理的忘恩负义和李妍的任性妄为，老板面对的问题又何止这些？所以，尽管他有时候也会发火会骂人，但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懂得包容的人，有一种包容的智慧。可是对于上官和吴锐，我想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可怜这两个人，正坐在那里认真地听着，毫无准备。
这时，老板已经把话题转移到中高层队伍建设上，他说，中高层干部的素质决定企业的管理水平。接着他提到了满意度。然后顺理成章地说，上官是公司的执行副总裁，吴锐是公司的人力资源经理。这两个都是至关重要的职位，现在我们对上官副总和吴锐经理进行民意测评。
我看到上官惊愕的表情。吴锐转过头看我，表情同样地惊愕。
黄小龙把问卷发给每个人。问卷上面只有四个选项：优于本职、适用本职、不适用本职、劝退。这个问卷的内容是老板亲自设计的。
会议室里顿时响起笔画在纸上的声音。毫无温度地冰冷。这些人能否宽容一点？
黄小龙把投票箱放在会议室前面的桌子上，人们陆续地把问卷投进去，一个一个的走过去再走回来，面无表情。像橱窗里的塑料模特。
老板看着我说，现场统计一下。
我犹豫了一下，让文员和黄小龙一起统计。
黄小龙一个一个念着：不适用本职、劝退、劝退——，文员在白板上飞快地画着“正”字。
吴锐脸色铁青地咬着嘴唇，眼睛里有马上要喷发出来的愤怒。上官抄着手靠在椅子上，脸上有隐约的笑意。老板表情冷漠。
投票结果，吴锐劝退票数过半。上官只有三张劝退票，我能猜出其中两张的出处。可怕的职场。
“我听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是发动群众斗群众，老板用民意劝退吴锐，也是从“文化大革命”里找的灵感吧？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不影响他的家庭和谐。因为吴锐是老板娘送来的，所以，在绩效考核失败后，甚至在刘经理的仲裁事件后，老板都没辞退吴锐。现在，吴锐在民意中离开，二姐得知后也没有理由不满。可是对上官呢？老板这样对他，是因为他维护了吴锐吗？
我突然想起了冯岩。在很久以前，并轨失败后的厂长办公会上，他当时面对的是怎样的场景？我坐在那里眼泪实在忍不住，掉了下来。
吴锐办离职手续。她这时已经从批斗中缓过来了。我说，对不起。
吴锐笑着说没事。她说，人生中，什么都要经历。我一直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没想到有一天会遭遇那种状况。现在反倒冷静了。不管老板用的是什么方式，至少我清楚了大家对我的看法。这也是一种收获，让我理智地面对自己。
我说，其实没那么糟。你做人力资源这么长时间，还不了解人的心态吗？有些人，就是喜欢看别人笑话。这种无记名投票，正好满足了一些人落井下石的愿望。
吴锐笑着说，谢谢你。
我发觉这时的她，除了疲惫，也有些超脱。
人往往在受到一些伤害后，会变得更加清醒和理智。我们的人生，就是这样不断成熟跟丰富的。
这天下班前，上官打电话说，小姐，过来一下。
他看起来不错。我说，上总，对不起，没事先告诉你。
上官摆摆手说，没事儿。国企那些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整人的事儿，我见过无数，冷建峰这算是光明磊落的，你还哭了，太年轻。这种事情我是过后就忘的。
我笑：可是，我会有阴影，职场太可怕。
上官说，这就有阴影了？一场小小的运动而已。也是，你们这代人没经过什么风浪，和我们不同，我们下乡，挨饿，经过“文化大革命”，在国企耗尽了春春，结果人到中年企业倒闭了，然后靠出来打工和炒股赚钱生活，如果再让我们再遇上个金融危机什么的，我们可能又变成穷光蛋，然后重新下乡，到乡下去养老，挨饿。
我听着有点难过。他们那一代人还真是坎坷，但那些灾难都是时代给他们的，躲避不了的。所以，他们很坚韧。就如上官，他这个人仿佛经得住任何打击，任何事情都不会让他感到意外。
上官说，还记得当初我叫你挺着吗？
我点头，笑着说，所以，我这不一直挺着吗？刚开始还真是受了吴锐不少气呢，现在喜欢她了，她却走了。
上官笑。他说，吴锐也并不是无端刁难你，她那个人性格比较冷，但心不坏。她刚开始之所以那么对你，也是有一些原因的。我现在可以把当初没告诉你的那段故事告诉你。
我好奇地看他，虽然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但还是想知道事实本身是什么样子。
上官说，吴锐来之前，我们有过一个关于你的讨论。当时有我、老板和老板娘，还有黄小龙。老板娘想用吴锐替掉你，她说你专业度不够。老板和我提出了不同意见。因为一个综合素质好，工作态度好，又勤奋上进的员工我们是没有理由辞退的。但老板娘很坚持，最后她说，黄小龙最有发言权。她本以为黄小龙能明白她的意思，结果黄小龙那小子，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一个劲儿说跟你学了不少东西，把你的丰功伟绩都翻出来了。所以，才有了你和吴锐共存的局面。
我睁大眼睛：我差点被炒掉？黄小龙帮了我？这个人，笨啊，他就不怕老板娘把他也开了？
上官说，看吧，这就是人品。你招黄小龙算是招对了。
顿时感动得想哭。其实我一开始就感觉黄小龙知道吴锐要来的事情，当时还在心里怪他。没想到他一直不动声色地瞒着我的，原来是这样一段故事。生活中有很多暗礁险滩，在某一时刻，有的人会扶你一把，有的人会推你一下，这就决定你会在岸上还是在水里。
我叹息道：老板娘对我还真是费尽心思。当初也一定是她跟吴锐说了什么，吴锐才那样对我。她怎么就那么不喜欢我？
上官笑：很多事情不用弄明白。现在你已经挺过来了，冷建峰迟早会重用你。他看重你，花心思培养你，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我听出点弦外之音，感觉有些别扭，便问上官：你想告诉我什么？我可是一个积极上进的好青年，走光明大道，靠自己奋斗。
上官哈哈大笑，又恢复了他的上式坐法，把身子滑到桌面以下，头伏在桌面上：你这丫头，怎么就不懂得利用呢？唉，聪明，但心无城府。不过，年轻人这样也好。我儿子也是八零后，一打电话就嫌我啰唆，特立独行，自己可有主意了。他马上就要回国了，我就等着他养我了。
我伤感地说，你要走了？
上官点头。他说，这个时候还能留吗？在这里九个年头，从国企出来就跟着冷建峰干，也算得上风雨同舟。他当初做化工的时候三顾茅庐来请我。后来转入了房地产，我也一直跟着他。这么多年，我们都累了。这世上，很多关系时间久了就会疲倦，因为太了解彼此，变得很难信服对方。
我点头。心想，也许这才是老板批斗上官的真正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