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终于来了。雪很少,支离破碎地飞舞着,世界只银白了片刻。然后只剩下干冷的空气和呼啸的北风。我抠扯着干裂的嘴唇,上面爆裂一层一层的皮,撕扯下来就渗出细小的血珠,是腥甜的味道。我不停地咳嗽,身体随着震动、疼痛。这场感冒已经持续了快一个月。开始的时候同事说,感冒不要紧的,先挺一段时间不要吃药,这样可以排掉身体里的毒素。
但是,我的毒素似乎很顽劣,它们一点一点地扩散,然后侵蚀我。于兵每次劝我去医院,我都应付他说,马上就好了。
我对医院天生地恐惧,从小就害怕看见穿白色衣服的人,他们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天使。也害怕那些浓重的药水味道,那味道让我觉得离死亡很近。
于兵给我买了各种药,我总是在想起来的时候按时吃。有时候,人对自己的关心远远少于关心自己的人。
直到那天夜里,好像有很恐怖的寒风的声音。我突然惊醒,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呼吸。也说不出话来。我知道这不是在做噩梦,因为能清楚地感觉到喉咙里的疼痛。嘴巴和鼻子里完全没有气流。我意识到死亡,绝望得掉泪。猫围着我不安地跳,发出尖锐的叫声。
大约持续了半分钟或是二十秒,我自己觉得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我跑到厨房把水泼到脸上、灌到喉咙里。终于可以呼吸。
呼吸,多么美好的事情。
慌忙给于兵打电话,竟通了。我听到自己发出奇怪的声音。他说,别着急,我马上过来。
我打开门的时候看见于兵满脸的汗水,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夜里闪着光亮。我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死回生般。我说,我以为自己会死掉。
于兵背起我去医院。七楼,他背着我走下去,背着我走出小区,背着我找出租车。深夜的街头一片荒芜,路上的有少量的车和行人,鬼魅般来来去去。我伏在于兵背上,他的身体很温暖,我知道自己尚在人间。我说,我自己可以走。鬼一样的声音,我发出的。
他说,别说话,嗓子大概也坏了。
夜班医生给我做了检查,然后面目祥和地安慰我,更像在安慰于兵:是气管出了问题,窒息的现象也可能还会发生,但问题不大,打几天点滴就好了。没事儿,不用担心。
我躺在病床上,药水顺着我的血管流淌下去。于兵在我的手上哈着热气,他说,痛吗,冷吗?
我说,不冷也不痛。然后笑着告诉他:其实我特别怕打针,小时候有一次打针的时候晕了过去。
于兵笑。把点滴又调慢一些,然后认真地看着我。他说,你知道我接到你电话的时候多害怕吗?我——
于兵哽咽,把头扭过去。
我拍着他的头说,唉,你干吗,不至于吧。说着自己也流下泪来。
于兵笑着帮我擦了泪。他说,以后不许这么吓我。
我点头。问他:你怎么没关手机?我病的真是时候,不然死了都没人知道。
于兵瞪了我一眼:不许胡说!他拿出手机,宝贝一样地握着,说,认识你之后,我睡觉的时候从来没关过它。
我笑,泪水肆无忌惮地打湿枕头。我说,以后晚上要关机,不然也要放远一点,枕着手机睡觉会得脑癌。
凌晨四点钟,我们离开医院。于兵坚持背着我,我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心里觉得难过,便挣扎着要自己走。于兵说,你现在气管不好,累了会窒息。
我笑:哪有那么严重。
他说,只要你能好起来就行。我也背过我妈去医院,那次她病得很严重,特别痛苦,我爸又恰好不在家。我就守在她床前,一天一夜,一直哭。从那以后我就特别害怕身边的人生病,那种滋味我再也不想尝了,宁愿病的是自己。你得快点好,不能再病了。
我笑。心里温暖而感动。
这一夜,我甜美地入睡,带着病痛,但很安心。于兵一直陪着我,他帮我掖好被子,轻轻地拍我。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睁开眼睛,于兵熟睡的脸上挂着一丝疲惫。
晴朗的一天开始了。
我请了假在家休息,中午的时候想起要喂猫。这时忽然发现猫不见了。急得哭起来。于兵陪着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
它就这样丢失了。这只有灵性的猫伴我度过了许多暗淡的日子,它看着我黯然伤神,或是流泪,在我生病的时候安抚我。我听说有一些动物在寿命将尽的时候会独自躲起来,去它喜欢的地方面对死亡。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年龄,所以,它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感觉不到它是在长大还是在老去。
在岁月的变迁中,我们要经历一场一场的离别。得到,失去,然后回忆。
于兵每天下班后陪我打点滴,然后把我送回公寓,给我做清淡的食物。我们一起吃晚餐,他陪我说话看着我入睡。有时候,他的脸进入我的梦境。我想,我终于可以停下来,靠进他的臂弯。
老板得知我请假的消息后发来短信,问我病情如何,需要什么帮助。我说,我同学在照顾我,一切很好。他派黄小龙送来鲜花和水果。
黄小龙说,老板让你好好养着,不用着急上班。
我笑:是你的意思吧,怕我传染你。
黄小龙苦着脸:你不在,我单独面对吴锐,很难过的。对了,老板还嘱咐我让我看看,有没有人照顾你。说着,黄小龙把脖子扭了一圈:我没看到人啊。
我瞪他:你如果回去如实相告,我就申请让你来照顾我。
黄小龙缩着头:不行,不行,你会传染我。我这几天已经有感冒的迹象。
我说,那你还不走。
黄小龙站起来,又坐下:老板问你每天什么时候打点滴,派公司的车送你去。
我愤怒地看他:你还唠叨,该怎么对老板说,不用我教吧!
黄小龙笑。临出门说,老板说有什么困难——
我用力把他推出去,关上门。
桌子上那一大束的玫瑰绽放着诱人的芳香,我深吸了一口,不禁笑出来。这个黄小龙,难道不知道看病人要送康乃馨吗,替老板办事还如此粗心。幸亏是我,换成别人说不定还会错了意,闹出笑话来。
我捧着花贪婪地呼吸,这种气息让人错觉到幸福,可惜于兵从未送花给我,他给的那几只贝壳倒是被我收藏了。花是容易凋谢的,不送也罢。老了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捧着贝壳听海浪声。
病还没完全好我就上班了,老板的盛情让我觉得过意不去,唯有好好工作以示报答。可是我站起来了,黄小龙却倒下了。他坚持说是我传染了他。恰逢老板又有商务宴请。他说,女秘书,你有没有时间跟我一起去。
我很为难,说好下班后帮于兵搬家的。于是我对老板撒谎。我说,今天我男朋友过生日。
老板惊讶:有男朋友了?
我点头。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尽量自然一些。
老板看了我一会,语重心长地说,女孩子的婚姻决定命运。我倒建议你把自己变得足够好之后再去找男朋友。
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似乎在斟酌着要说的话。然后在沙发上坐定,看着我说,你想,你现在找的男朋友和你将来有车有房之后找的男朋友会是一个档次吗?而且,你对这个社会了解得还太少。在感情上,还停留在一个梦想的阶段,现实比你想象中要残忍得多。
我默不做声。心想,爱情要放在哪个档次上才合适?
老板说,你发展的路子应该再宽一些。不管你承不承认,这个社会,它是有层次的。我可以做你的老师,带你进入上层社会。
进入上层社会,这或许是机遇。但有所得必有所失,社会是有规则的,每一个得到都会伴随着一个失去。上层社会和平民生活,繁华与平淡,甚至是富贵与贫穷,如果我现在面临着这样的选择,那么我选择后者。前者是需要代价的,后者里有于兵。我避开老板的目光,说:谢谢您给我这样的机会。可是,工作上我会努力,生活上,我希望简单平凡就好。
老板不说话。
我鼓足勇气看着他:我没有停留在梦想里。我的选择是踏踏实实的,认真的。每个人追求不同的生活,走不同的路。
老板深深地看我,有些无奈。但还是点了头。他说,也好。不过也许有一天,你还是会想明白。
我笑。心情忽然很轻松。职场有时很复杂,所以不得不去伪装,去学精明。但,生活,至少可以由着自己。上层社会以及繁华的生活,固然很好。但我不想走捷径,也不能接受有悖于自己的馈赠,我会通过奋斗得到这些。和于兵一起。
下班的高峰期,我和于兵在人群里拥挤着上了公交车。于兵说,我没房、没车、外地户口。我笑:我们条件相当,在一起门当户对。
公交车在站台上停靠,一些人蜂拥着上来,一些人推搡着下去。
我知道,以后的生活将会平凡,会辛苦和琐碎。但只要两个人支撑着,就不孤单,不畏惧。我们会手牵着手一步一步悲喜交加地走出我们的人生。
我终于把自己交给于兵。
这天晚上搬完家,我们在必胜客吃了合伙饭。然后正式地同居。
玉帛相见的时候,我知道我的生命将有本质性的转变,忍不住掉了两滴泪。于兵吃惊地看我,他惊讶于我的完整。我不知道女人的第一次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看到他疼惜的目光,心里充满暖意。于兵搂着我说,我会珍惜你!一辈子。
我轻轻地笑。略过疼痛和不安,我期待自己对爱情的信仰能够慢慢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