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看爹的回忆“,弥纭说,“回忆和梦都是现实与愿望的交织,唯一区别是两者的虚构比例不同。“
“如果未发生过,只是让自己以为有那么回事,虚假的回忆有何现实价值呢?“碧汐问道。
“虚假的回忆就是个梦了。梦的价值就像这两本画册的价值。“弥纭说:“即便没有作用,我们也可以当做一个故事来看啊。“
于是,他们便跟着弥海走进木屋里去了。当然,弥海是看不到他们的,因为,他在此刻心里只盘绕着一个身影。
碧汐一眼认出了那天烤鱼的壁炉,没错,正是他们第一天上岸时短暂休息的地方。看来这里原本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在明亮的灯光下,人们很容易会发现墙壁上凿了许多神龛,每一座神龛里都燃烧着海蜡烛,这些海蜡烛大多是从水母每天收割的蜡烛田里买来的。神龛里是人鱼和海洋人族共拜的神祇,长相有点像我们的妈祖。但弥家还供奉了一位真的妈祖和人。后者据说是弥海的祖父,弥纭和弥笙的曾祖父。
长桌前已经坐满了家人和他家的租客,上次提到百年不出门的树仙也赏光在其中,连海狗也被准许放松一回了,厨娘忙得团团转,把每道菜都精心地摆成漂亮的形状。
海狗和树仙在轻声讨论他家的聚会惯例,树仙说:“听起来每次都会接待一位籍籍无名的岛民。“
海狗说:“今日破例,一双新客临门!“
原来这次主人弥望海身边多了一位宾客,除了一位叼烟斗的秃顶老头,还有一位穿白衣的年轻姑娘。
“你当时就是这样,多年过去没有变化!“淑芬对迷迭香姑姑小声说。
“那位老头是谁?“碧汐问。
“接着看就知道了。“淑芬对迷迭香眨眨眼睛。
所有人都等弥海回来开饭。
弥海注意到家里气氛变化,看见叔叔喜极而泣:“叔叔,您终于回来啦!“
弥望海大笑,把他介绍给那位烟斗老头:“我侄儿!“
“哦,不错不错!“老头打量着他说。
弥望海又介绍:“这位是迷迭香姑娘!今天饭菜的佐料是她提供给帮厨娘的,有特别的味道,快坐下来尝尝!“
“这位?不会这么快吧?“他神情忧郁,吞吞吐吐。
弥叔父对他悄声说:“别紧张,这次出海不是去为你寻找亲事的,他们都是客!“
他脸红了,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他,好像一股气流飞快地拂过水面,人群仿佛似有未有地骚动。
树仙哈哈大笑:“你们嘀咕什么,果然是凡人,难道真的看不出这位姑娘的身上长满藤枝吗?“
那位老头赶忙解释说:“恩公家人果然明眼!不瞒您说,我是一位术士,也是一位医生,为谢您家救我和女儿性命,愿意把这株迷迭香赠予你家,在关键时候可以给你们保护。她在土里生长了一年,一个时辰前才化为人形。“
“见人有难,出手相救本是应当,再说也是举手之劳,不值得记挂,更不能拿您心血之物!“弥望海说,“再说,迷迭香姑娘看起来是人,我们凡人也只会把她当作一个人。“
迷迭香不多话,从厨间拿来一碟生菜蔬,只扯下几根发丝,在众人面前剁匀,拌入其中,屋内立刻飘满植物气味。
老人说:“恩公这下信了吧?还是收下吧,我的植物不仅懂得烹调,而且在你们遇到麻烦时,还会帮到大忙。“
“麻烦?“弥海道。
秃顶老头意味深长地对弥海微笑。
“你怎么啦?“他叔叔注意到侄子脸色变化,关切道:“别害怕,我们家一向为人周正,不会主动招来祸患。如果真要遇到大事,也要心地泰然!命运虽无常,但我们不会失去勇气和定力!“
他又对术士说:“您的心意我领了,但是礼物是不能要的!再说,您带来的好消息足以给我家持久的快乐了!“
弥海问叔叔:“我们有什么好消息?“
弥叔父道:“这位先生说他见过你爹,带来一个确切的消息:海洋人族的城已经建成了,我们作为亲属可以去那里小住,和你爹团聚。“
“真的?“
“真的!“老头说。
“太好啦!“弥海都要跳起来了,又说:“老人家,我叔叔做了什么帮助这位老人家的?“
弥海说:“这次出海回来,这位先生困在你爹所在地方的那块礁石上,我们就拉他到船上来,虽然只是举手之劳,却被他放在心上,竟要一直相随报答。第二天,我们看到一只大海豚把一个女孩喷到水上,这位先生痛哭流涕,要救女儿,我船队的水手都不会游泳,就用网驱赶海豚,他也在旁边念着什么。说也奇怪,那头畜生就驮着女孩往我们岛的方向逃了,比船的速度还快。后来才知,他见到海面上有孩子就不能平复心绪,只把她当作自己孩儿,因为他妻儿在海上失踪,多年生死未卜。不过,我就不知道我们的岛民是否看到了那个孩子和海豚。“
见多识广的树仙一直派出海鸥搜集情报,这时他插嘴道:“叔叔,你对海底的情况了解甚少。按您的话,她有可能是人鱼收养的海洋人族女儿,而且那位人鱼很有可能位高权重。人鱼收养的孩子里被允许骑海豚的,也只有寥寥数家。这些孩子跟一般被俘虏的海底人类命运大相径庭。这位先生可能认错人了。而且我的新海鸥秘书还告诉我,有个岛上的孩子今天就是被那位人鱼收养的海底人族女孩缠住了!“
弥望海笑容收起,说:“如果这样,我们岛还真是有麻烦!“
“人族不是和我们更像吗?“弥海试探着问。
“人鱼收养的人族,比人鱼还会麻烦!最典型的是钦差大臣一家。“树仙问房主人道,“你们可知钦差大臣的事?“
弥叔和弥海都摇头。
树仙接着说:“你知道么?要是和她家有纠葛,你躲到哪里都会被发现。话说钦差大臣的祖先不也是海洋人族么,因为成了钦差大臣,为了维持权利稳定,她家不被人鱼国允许婚嫁,只能在救来的海洋人族奴隶里挑选女儿,一代一代延续下来。要说起来,这家族的人都是海洋人族,也没有什么血缘,如今却也权势通天,还早早打好了把女儿嫁给王子的主意。咱平民家和那样的人千万不敢有来往,否则惹祸上身啊!“
弥海听到此处冷汗涔涔。
老头说:“不瞒您说,我家就跟人鱼有段渊源。十年前,我在沿海一代做工,妻子从北方乘船过来,说要给我惊喜,未料想在此海域附近落水。后来听疍家人说有个孕妇被人鱼救下,服下海红花,成为海洋人族。生下女儿被夺去给钦差大臣发配,至于做女儿还是奴隶都未可知,从此只能生活在水底。发生这等事情,我见时间上和我妻子落水日子相差不多,便央求疍家人收留在船上寻找,可是多次都没有音信。
我伤心欲绝,疯疯癫癫,被疍家人送到他们相熟的一位陆上医生处,医生治愈了我,又收我为徒,直到我能自立。我誓要解救被人鱼控制的海洋人族,又客居在疍家人的船上,种了一船花木,四处寻访沿海植物,每天研习植物药性,后来发现一种植株和我在美洲见过的相似,便取了相同的名字,曰:迷迭香。它可化解海红花之毒,让海洋人类服下后可以脱离海洋在海乡岛上生活,让海乡岛的海洋人族可以回内陆生活。虽然第一代服下迷迭香的人性命会缩短,但内陆一种延年益寿的药酒,可以减缓这种作用。到了第二代迷迭香就没有副作用了。“
“爹常年喝的就是他推荐的药酒啊!“弥纭说。
“说不定起了反作用!“弥笙说。
“嘘——我们接着听下去吧!“迷迭香说。
“我这次到了人鱼国,把船停在你们说的那块怪石上,从海底城探得一些消息,上来时却发现船被浪拍碎了。一船花木只剩下迷迭香,幸好她已经长成,只要她还活着,我一生钻研就不会白费。疍家人一月后才会至此,我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祈祷有船路过带走她,哪怕我命丧该处!恩公,把迷迭香留在这海乡岛上,原是我的打算。既然有此契机,请您帮我这个忙吧!“
“这,好吧。那就当寄住我家,你心事了结后,再带走。“
“好!“
“您别说,我的老海鸥秘书说,几年前他还见过钦差大臣家的女儿,都是挑生得好的孩子抚养啊!“树仙说。
“诶,那家人世代都光彩照人,但也傲慢无礼、目空一切。“海狗老插不上嘴,但想起当年在水底被那女孩儿奚落过,便忍不住了。
“骄傲有什么关系?漂亮的人骄傲起来是活生生娇鲜的玫瑰。“树仙说。
“这样说,如果您遇到女儿,她恐怕应该不知道这段历史了吧?“弥望海问。
“我这次已经找到了妻子,但没说上几句,就被钦差大臣家人发觉,她家就是以拐卖人类孩童起家的。此行若再要和她们相认,恐怕就困难了。但我想住在海底城内,见机行事!明天再去碰碰运气!“
“命运无常啊!老兄好运!我们也想去海底城和家兄相会。如果有可以帮到的,尽管提。“
“恩公,我确实有一事相求——“
“请讲。“
“如若女儿和她母亲愿意随我回来,请您收留我们在你家一段时间,因为她们的状况不适合回到陆地上,得先在这海岛上扎根,等我在这里有了谋生之道,再做报答。“
“唉,这里人鱼的耳目很多呀。“弥叔父看了眼树仙和海狗。
“那为了你们安全,我们就另寻出路吧,可是哪里有机会哪?“他头埋在手臂里。
“兄弟,我其实很乐意帮忙,但只能在暗处。我先来说说我家和这里的谋生之道,你再做决定不迟:
这座岛是人鱼王国的一块飞地,一块自由神奇的热土,一块黑暗与光明并存的地方。一方面,人鱼王国的罪犯在这里艰难地讨着流放者的生活;另一方面,海洋人族的后裔为自己的后人争取更多的上岸机会努力打拼。大家都小心地躲避着众多的人鱼耳目。
我家是这些家族的一员,不算最耀眼,也不算隐匿于世。毕竟这是个小地方,有一条新闻,不出一天时间,整个岛就都知道了。
多亏了在水底生物和疍家人之间周旋,我们才建立起了族群的营生,争取到了更多的权利。虽然如此,大部分人族为了早点回乡,都不愿与人鱼族通婚,我们家的规训则更严厉一些。
以前我侄子总是到海里亲自收割蜡烛。但是水母们更想用蜡烛换取人类手里稀有的纱衣。
我们和蚌类换取珍珠,和抹香鲸换取龙涎香,和乌贼换取墨水,和珊瑚换取珊瑚绒,和海鸥、虎鲸换取天上水里的保护。
我们的货物和水底的情报大都卖给了路过歇息的疍家人,疍家人还会告诉我们一些陆地上新闻。
你看,这就是我们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家业,出不起任何意外。我哥哥规定:侄儿的儿女必须是和陆地人的女儿生的,海乡岛不是我们会呆久的地方。我也一直想让他有个稳妥归宿,结束在这片海域附近漂泊流浪的生活。“
秃头老人拱手请求:“如果你们打算未来回陆地,还是请留下迷迭香吧,她会对你们回到陆地大有用处。也允许我们也加入这个家为你们效劳,以使我的孩子也能回去吧!“
弥望海说:“那好,迷迭香就先留在我家。但当下为了安全,有两个条件需要您屈就一下:隐姓埋名和不要让女儿与我侄子结亲。因为我侄子也算一半血统的海洋人族,海洋人族结合的后裔有一半可能会不适应陆地生活。上岸以后,我会做主,让你女儿嫁给陆地上的人,那时候再恢复你们名姓,我们两家世代为兄弟!“
“好,我全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