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所有的初衷都有可能违背。我们通过怀表来到了五年以后，对这岛仍然是一无所知。“碧汐对弥笙说。眼前潮起潮落，不免觉得世界遥远。
“一切才刚刚开始，想想爹的信吧，海乡岛，我要拥抱你！“弥笙说。
大海尽头，阿玲和她的伙伴翻滚于波涛之中。说是训练，实则更像游戏。它们今天的训练场地特意离海岸很近。因为她们一大早就把客人送回了海岛，淑芬也趁此来看看。
弥笙对远方不断地挥手，唇角掩不住笑意。他有时是很可爱的。
“怀表已经在你手上，让她们留在这里叙旧，咱俩继续回去考察喽，那时候，希望号还很新！“碧汐说。不远的木屋外，淑芬、迷迭香姑姑和弥纭看着棺木里的，像有说不完的话。
“不，我忽然对虚空有了好奇之心。暂时不要惊醒我。“弥笙道，他正翻看姐姐的画册，目光停留在昨晚的人鱼身上，就说:“浔和阿纭是姐妹，我是她的弟弟，为什么我就不是一条人鱼？“
“你认识路么？“阿纭不知对谁大声说。
“然后他就送我回家了。“淑芬笑着。
乘藤枝随风来，却不能乘风归。
画册里有张图的内容距今三十六年了，下面标注着“初见“二字。
他们如今坐的这片海滩，曾经也右手边是茂密的椰树林，西边是那座木屋。画里那位十来岁肤色苍白的女孩，眉心处一点花瓣，水润润眼睛，灰蓝色淡漠和慵懒，衣角滴着水珠，衣衫贴着皮肤，像从海里刚刚上岸，要跌倒似的。
那位少年紧握着她胳膊，扶住她的肩膀。少年约十三四岁，皮肤晒成棕色，目光清澈，仿佛在思索什么。他们背靠着一条房子那么大的海豚。
碧汐和弥笙都见过这个专注的神情，这双眼睛即使在它主人最后酗酒的岁月，也从来没有变过。弥笙发出爽朗的笑。年少的美好，体现在过已变得沧桑的人身上，没有比这更令人感动的了。
“发现什么啦？“两位大人和弥纭都凑上来观瞧。
“哦，是他！还有阿玲！“淑芬有点害羞，说:“这是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情景，阿玲搁浅了，它那次真是大难不死！“
“那，这是谁的梦？“碧汐问。
“笨啊！“阿纭弹了下他脑壳。
“我想，这段往事可能很美。“弥笙抬头望淑芬，笑着说。他原以为自己不能接受父亲和别人相爱过，但这一天一夜来深感世事茫茫，心境自然而然发生了变化。
“这段往事还很长。“淑芬说。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让我们在旁边看看吗？“
“可以，我内心的牵挂不多，那种感觉虽多年来历历在目，自己年少的面貌却快要忘记了。“
怀表时间调到三十六年前，淑芬在和海豚阿玲玩，阿玲说:“姑娘，快从我背上下来，我要换气了，不可以让人类看到你，否则会受到你爹惩罚的。“
“我想不出那些惩罚有什么道理！“后来，她把这话跟弥海也说过一遍，她满脸认真，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遇到他就会看起来特别笨。
他那时笑道，“应该很有道理，否则你也不会来这里。“
她不听话，悄悄地藏在海豚气孔上面，海豚一喷水，她被喷到了半空。
刚好附近有船，水手看见了喊道:“快来！有个女孩溺水了！“
人们该撒网的撒网，该抛绳索的抛绳索。
但阿宁赶快带她逃开，船上的人以为人鱼要借海豚之力拉人下水，便着急追赶。阿玲那时年幼，后面相继跟了几条船，像接力赛跑似的。
海豚阿宁躲闪间昏了头，竟然朝海乡岛方向逃去，就这样搁浅在这里了。任她怎么呼唤，可怜的动物怎么挣扎，都无法再回到海水中去。因为习惯了海水浮力，她在岸上很难站得起来，就在沙滩上爬啊爬啊，弄得满衣服沙土。
她知道自己闯了弥天大祸，哭得很伤心。一看到这番情景以及她皮肤的颜色，船夫们明白她原本就是海里的人，连忙好言相劝，说大家趁着潮来一起把阿宁推到海里去，她就也可安心回家了。
弥海当时正在码头边整理渔网，便上前扶起她，说:“别哭了，我们不会告诉人鱼的，放心好啦。“他从家里取来淡水给她喝，给她擦洗干净手臂。
她被哄乖了，好奇地打量着他。她除了苍白一点，还挺好看的。
弥海对她笑了笑，他的笑像是雨过天晴的空气。
她也笑了，笑着笑着慢慢熟了，就跟弥海开起了玩笑，把头上的海蔷薇别到他耳朵上。她既感激他，又觉得他有趣。大概第一次踏在坚实的土地上，眼前又有一个从未见过的可爱的人，心里很难不觉得特别。在人鱼国，这样的玩笑也算常见，弥海猜测。但他还是不好意思，他已经很像个陆地人类了。
“你不乐意么？“她仰起脸歪着头调皮地闭着一只眼，仿佛一只将入梦的鸟儿。她在水里在女人群中被大人宠惯了，不知什么叫害怕，也不知那样说话会造成什么后果。
弥海有点慌神，说:“别，我以后会永远离开这里的，我从小就被叔父像陆地人那样对待。我们的文化里，不可以这么……“他想说“轻佻“，又觉得太重，就换成了“玩笑“，因为他也能感到这女孩子的娇憨是出于无心。
“那当陆地人类多无趣味！“她撕下花瓣，一片一片地嚼着。
“你闻闻，你尝尝，多香——“
“别这样！“
她又喜欢逗他，又害怕他生气，她观察着他一举一动，认真得要命。
“我不可以和人鱼族亲近。“
“我父亲也不要我和海乡岛上的半海洋人半陆地人亲近，连碰也不要碰一下。“
“那你还——“
“什么嘛！我祖先就是个陆地人，我姆妈告诉我很多回了。只是因为听说当人鱼比当人类自由得多，我们才自愿留下！“她说着把口里的花吐出来，好像这些训诫也不值得咽进肚里。
“好吧，我倒觉得陆地好。我们岛民是要回乡的，那里天空瓦蓝瓦蓝，青草绿油油，站起来舒舒服服，跑起来畅畅快快！“弥海想起陆地就兴奋，虽然他从未见过。
“哦，那时候就见不到你了吗？如果见不到你，住在海里也会没意思的。“她把头靠近弥海胸口，弥海连忙躲开。
“你爹肯定在找你！你的海豚会告诉他的。“他看了一眼阿宁。
“我不要回去！我从来没见过他！阿宁很乖的，很听我的话！“
听到她没有爹，弥海想到自己的身世，为她感到一阵酸楚，语气更缓和了些，说:“小祖宗，你都把海豚坑到这里来了，害得它几乎性命不保，它不怪你都算好了！“
“不会怪我的，就像你不会怪我。你不会怪我吧？嗯？——“她踮起脚，扶着他的手臂，脸快要挨着他的脖子了。
“我不怪你。我没有责备你。但我有我的不得已。“他轻轻地推开她，把她放在平地上。
“你会爱上我的，没有人不会爱上我的，钦差大臣身边所有人鱼都爱我，她说我以后会成为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说:“可你这么对我，让我今生头一次感觉到如此痛苦！我不知回去后如何不哭出来！“
“唉！“弥海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她看了他很久，弥海知道她没有走，沐浴在她的眼波中并没有多么安泰，反而惊慌失措，不敢睁眼。她不知想到什么，哪里来的勇气，忽然上前，在那双盖住了明亮眼睛的眼皮上亲了一下说:
“但你还会允许我再来到这里吗？或者你来看我？“
“还是忘记更好！“还没等他说完，淑芬就向海里纵身一跃。水波在弥海的心里，久未散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