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狄郡,地处北塞,乃是北境三郡之首,亦是最冷的一郡。
冬长夏短,才九月月中,便下了第一场雪,一寸余厚,只在地面覆上一层薄薄的白纱。
狄郡往北便是北漠和伦吉草原,数百年来数十支部落兴衰起伏,历朝历代都深受其扰。
如今草原上狼获一族兴起,还有扎木,沃尔修等几个强大的部落,这几族一直对大梁虎视眈眈,所幸北境三郡十万精兵让他们屡次无功而返。
九月时节北漠牧民纷纷开始驱赶牛羊马匹西迁转换草场,原本老实了几个月的狼获骑兵也开始活跃起来,在边境数次骚扰,想着趁转场前捞一票。
不过,想来也是徒劳。
但气氛也不只是沉重的,还是有不少令人高兴的事。
比如一队驱赶马匹的狼获兵不知怎么的竟跑到边境北狄城来了,被日常巡逻的将领轻松擒获,赚了四十多匹良马;又比如军中有几个立过战功的小伙子在狄郡大统领韩腾老将军的主持下完成了军婚,还有北狄城中也新出生了几个婴儿,这些充满了生气。
还有就是,韩腾将军的女儿,镶在北漠一颗明珠,多少狄郡儿郎的梦中女神,韩梦珏,快要到及笄的日子了。
不过及笄的主角对此却不甚上心。
北狄城外,矮木低丛中,各色野物诸如野兔,花鹿,野雉,獾猪都是养了一身秋膘,正是打猎的好时机。前朝国力强盛时,每年都会在九月开始秋围,只是后来衰弱下去,便只能陈兵抵御北蛮了。
清晨,一只野兔从洞中探出头,准备去搜寻储备些过冬食物,正四处环视时,突然“唰”的一声,一支飞箭直接穿过了它的脖子。
飞箭的主人策马过来,玉手拎起野兔,拔下箭矢,正是韩梦珏。
不同于寻常女子,韩梦珏除了五官出挑,好似瓷塑的外,一头雪发更是独一无二,配上她此时穿的一身白衣银甲和身下的白马,竟和雪地相融为一体了。
韩梦珏又总是一副清冷模样,身着常服静坐时,便似画中仙子,不知勾去多少年轻儿郎的魂。
不过若是见她这副姣好模样便当作是柔弱女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虽然气力上比不过青壮男子,但军中武艺极为精湛,拔刀出箭干净利落,坐下白马又是极好的品种,因而这一两年,北狄将士常见一袭白影在沙场掠过,或冲锋在前,或奇兵突袭,每每驰过,都有一两个蛮骑或伤或死,绝不留情。
因而女神到底只是女神,远观可以,上来搭讪的几乎没有,要么也是碰上冰山,无功而返。
就连小小野物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年纪轻轻便沾染上血腥气,也是很少与她亲近。不过,韩梦珏也不会因此失落就是了。
刚刚一箭射中,她又是骑着马,附近的野兽飞鸟全被吓跑了。
她也不去追赶,只是将野兔放入兜中,沿着丛木向北望去,似乎在眺望着什么。
跟她出城来的伙伴男子骑着马慢步赶上来,看着她有些痴愣的模样,柔声笑道:
“你这是在看啥?草原上那帮人走的差不多了,狼获族也留不了两天,这下子你想动刀也没辙了。”
男子叫做许长温,乃是北狄城旁边墨阳城镇守大将许熙的嫡子,被送到韩腾手下,也是少数几个能和韩梦珏正常说话的人,虽然多数时候都是他硬贴上来。
韩家和许家,是这狄郡的支柱。当年太祖立国时,在北境吃了几次败仗,乃是在韩家祖先的帮助下才击退北方蛮族。而后韩家祖先又自愿世代守护北疆,至此已有百余年。
许家要稍晚些,是七十年前才来到狄郡镇守,至许长温这一代已经是四代了。
两家各自镇守狄郡的两大关城,互为犄角,抗拒蛮骑,使得大梁北境虽无久安,但也无大乱。
“看一看也是好的。狼,总是狡诈的。”
韩梦珏淡淡地回了一句。
“狼获兵走了,我还可以找你练。”
许长温听了一阵苦笑:
“你呀,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不过,这阵子还是先不要了吧,起码等你完成及笄礼吧,否则你一对练起来就没了轻重,万一弄伤了就坏了。”
“好。”
韩梦珏应的干脆,调转马头就回城去了。
许长温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许长温是有心追求韩梦珏的,北狄城的人大都看得出来,也有人觉得两人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旁人看来他和韩梦珏靠的亲近,不过只有他心里清楚,两人其实隔了条鸿沟。
回了北狄城,这几天确实是久违的热闹,家家户户都在张贴红纸,准备肉食,以往大概只有军队大胜的时候这么热闹。
北狄和墨阳,作为边境要塞,都是兵多民少,北狄大概六成兵四成民,墨阳要更夸张些。不过说是民,其实也都是披上甲拿起武器就能打的,胜过一般的乡勇。
城中这些百姓一半是自前朝就定居于此的,一半是军属,不少是退伍下来就在北狄安了家的。因而北狄城的军民关系是极为融洽的,民风也剽悍,或许是因为见惯了生死,抑或别的什么原因,百姓大都支持家中青壮男儿去参军。
“少将军!”
“许少将军,大小姐!”
城中忙碌的百姓看到两人都热情地打招呼。
许长温也挥手回礼,又对韩梦珏说道:
“你看,大家都在欢迎你,为你的庆礼做准备,你也打个招呼回应他们一下啊。”
“哦。”
韩梦珏也听劝,侧转身子向大家挥了挥手,勉强挤出一点点笑容。
许长温看到她这个样子,一时也不知该说些啥。
韩府,匾额上的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映入眼帘,到了。
两人下马,有兵士过来牵走马,两人并步走过前院,大堂门口,韩腾将军正背手立在那里。
韩将军四十几岁,留着两寸余长的胡须,目光锐利,只是常年经受北境风霜,又操心军务,头发有些花白,看着倒像寻常半百老人,脸上还有一条显眼的疤口。
韩腾看到韩梦珏回来了,开口道:
“回来了。”
韩梦珏点了点头,也不回话,往自己房间去了。
“回去把衣服换了,下午应该会有客人过来。”
韩腾补充说道,冷冷地,如同陌生人。
“哦。”
韩梦珏应了句,同样冷冷的,继续往厢房去了。
许长温一旁看着父女俩冷淡,跟一般父女间的亲密天差地别,也是一时语塞。
他也曾经试过帮助父女二人改善关系,但都无功而返,也就作罢。不过说起来,韩家父女间也谈不上什么嫌隙,只是实在少了些父女间的亲热,或许跟韩梦珏的母亲过世的早有关系吧,毕竟多年来韩腾将军也未续弦,想必是对原夫人爱的深切。
“那韩伯父,长温就先回营地了,有事叫我一声就好了。”
“嗯,你回城门处吧,就算这几日警戒也是不能松懈的。”
“长温知道了。”
许长温说完也回去了,只留下韩腾独自在原地。
韩腾回头瞟了一眼韩梦珏房间所在的位置,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想不到,已经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