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二人鸡唱时分上路,至红日西斜时,已行百里。一路只见残垣断壁,未见一店一舍,两人不免饥渴困乏。
行至一处岔路口,颜玉问道:“这两条路分别去哪里?”
苏秋道:“左边的这条道通向汴京,右边的这条通向陈州,若是去上京,走右边这条道近些。”
眼看日暮西山,晚烟笼野,宿鸟归巢,竟连一间茅店也未遇见,颜玉双腿如灌铅,举目四望,四周一片莽莽苍苍,廖无人烟。颜玉吃力地跟着苏秋,有气无力道:“苏秋兄,咱们该找个客栈了。”
苏秋似乎全无倦意,步伐未有稍减,只道:“再坚持一下,前面应该有人家了。”
又向前捱了一程,远处似有一处房舍影影绰绰地立于道边,苏秋道:“那边有一处人家,我们过去看看。”
二人走到近前,抬头见门前悬挂一面破烂的酒旗随风招展,上书“龙江客栈”四字,颜玉精神稍振,脚步也轻快许多,欢欣雀跃地向客栈快步走去。院内停着十几辆满载货物的太平车,二人步入店内,见堂内有二十余汉子各据坐头,讨浆索酒,吆三喝四,一位身着粗布衣衫的老者忙前忙后,脚不沾地。
苏秋和颜玉二人冷清清地坐在一边,并没半个人理睬。颜玉心中不忿,拍案怒道:“主人家,你好欺负人!偏俺不是客,你就不来照顾,是何道理?”
那老者闻声过来赔着笑道:“二位客长,实在不巧,今日有位大官人将小店已被包了,恕不再接客。”
颜玉看了那老者一眼,道:“叫店主来说话。”
那老者道:“小老便是。”
颜玉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一眼那老者。
那老者道:“敝店一向生意清淡,小老兼做过卖。”
颜玉道:“既是如此,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色已晚,让我等何处去投宿?店主可否通融一下。”
那店主面露难色道:“二位客长莫怪,那客官已将房钱都付了,小人实在难办。”
颜玉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好大的排场!你给我叫他出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大人物,竟然包下整个客栈。”
店主正在为难之际,楼梯处传来脚步声,从楼上传来声道:“在下花钱住房,一文不少,有何不可?”
苏秋道:“官人莫怪,只因我等到此处时天色已晚,前后皆不见人烟,所以我家兄弟才有些着急,还望见谅。”
颜玉却不肯罢休,走过去正欲与那人理论,那人已走下楼梯,忽然惊叫道:“恩公!”
苏秋认出来人正是林清平,也惊喜道:“没想到又在此处与林庄主幸会。”
林清平快步走过来,欢喜道:“是啊,未曾想在此遇到恩公。”又急忙转头吩咐店主道:“店家,好酒好菜,快些端上来,将店内最好的客房腾出两间来让与二位歇息。”店家万事大吉,松了口气,唱喏去了。
三人在客堂内坐下,不多时,店主便将酒菜端了上来。林清平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菜,皱起眉头,责怪道:“让你尽上好酒好菜,怎么就弄了些萝卜白菜,怕我不会钞吗。”
“客官息怒,小店的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不敢多备鱼肉荤菜啊。”那店主苦着脸道。
“这是为何?”颜玉问道。
“客官有所不知,门前这往来汴京的官道,前宋之时,人来车往,络绎不绝,小店是日日爆满,山珍海味一应俱全,也是南北碗菜应时小卖的大酒店;如今官道上半日不见一个人影,前来小店打尖住店的更是寥寥无几,小店只能备些家常便饭,做脚店的生意。”店主苦诉道,“原来雇着的三个伙计也都打发走了,小店也不知还能撑上几日。”
林清平听了,摇了摇头,挥手让店家退下了,满含歉意道:“请二位将就一下。”
“林庄主怎么把店包下了,难道是照顾店主生意不成?”颜玉好奇问道。
林清平拱手道:“实不相瞒,在下乃是卫国公府主管,此次回乡探望病母,回程为府内采办了一些贵重货物,如今世道也不太平,为防歹人抢劫,便将客栈包下,不想竟险将恩公拒之门外,万望恕罪。”
苏秋笑道:“无妨,打扰之处,还请林主管海涵。”
苏秋和颜玉自清晨上路以来粒米未进,早已饥渴难耐,便不再谦辞,大快朵颐起来。三人畅饮欢叙一番,因连日劳顿,便各自早早安歇了。
三更时分,夜阑人酣,忽听窗外人声鼎沸,战马嘶鸣,苏秋起身推窗一看,见客栈四周火炬连天,数百名黑衣大汉各持刀枪棍戟,将客栈团团围住。几匹铁骑冲进院内,横冲直撞,林清平随行的二十余名军卒光着膀子从被窝里爬起来,仓皇地躲进了犄角旮旯里,转眼不见踪迹。
林清平知大祸临头,横竖难躲,便壮起胆子,只身走出客栈,见那些汉子簇拥着一位相貌魁伟的大汉,那人身披银甲,手握一柄雪亮的掩月刀,杀气腾腾。林清平哪里见过这阵势,心里瘆得慌,抖抖索索地向那大头领作揖道:“在下林清平,奉朝廷之命办差,求大王开天地之心,行个方便,容日后报答。”
那头领一声冷笑道:“我已盯你多时,这些民脂民膏,我等若是不取,岂不便宜了金贼。”
林清平见已被摸清了底细,心知难逃一劫,事已至此,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强作镇定道:“在下只是奉命办差,至于朝廷有何用处,在下不知。劫掠朝廷财物可是谋逆大罪,请诸位好汉三思。”
此言不说尚好,说了反倒弄巧成拙,那头领身边的黑脸大汉顿时火冒三丈,道:“什么狗屁朝廷,不过是金贼的走狗罢了,兄弟们,将这些狗才全宰了。”众汉子们闻言,纷纷举刀挺枪,齐声杀了过来。
林清平仰天叹道:“我林清平一向行善积德,竟得此恶报,上天不公啊。”
眼看林清平就要死于非命,忽听客栈内有人大喊道:“马寨主且慢!”
那头领只觉声音颇为耳熟,循声望去,见从客栈内又走出一人来,待说话之人走近,定睛一看,见是苏秋,很是诧异,叉手问道:“苏先生如何在此?”
苏秋看了一眼身边的林清平道:“马将军,这位官人是鄙人的朋友,我二人恰巧在此地相遇,不料又与寨主在此不期而遇,真是巧上加巧。”
马远征道:“既然是苏先生的朋友,马某可以刀下留情,但不义之财要留下。”
林清平却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请马寨主高抬贵手,让小的将这些货物也一并带走,小的若是空手而回,也是死路一条,还要连累家人,若是大头领执意要取,就先取小人的项上人头吧。”
马远征脸色一沉,指着林清平道:“你这人好不识时务,你助纣为虐,鱼肉百姓,我不杀你,已是破例,你竟得寸进尺,还要带走财物,真是痴心妄想。”
林清平顺手抽过一把宝剑,架在颈上道:“若好汉非要如此,在下宁愿就此了断。”
苏秋一把攥住林清平的手腕道:“且慢。”对马远征道:“苏某想和马寨主做个交易。”
“不知先生要做何交易?”马远征大为不解。
“请马寨主人货皆放。”苏秋平静道。
“不知先生何故如此?洒家这帮兄弟一向靠取不义之财安身立命,恕马某不能答应。”马远征脸色转暗道。
苏秋一字一顿道:“为了解药。”
“什么解药?”马远征疑惑道。
苏秋道:“百日断肠散的解药。”
“要此解药何用?”马远征更加不解道。
“马寨主可还记得那日诸位兄弟饮的花椒酒?”苏秋幽幽提醒道。
马远征心中一惊,大怒道:“你在酒中下毒了?”
苏秋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此言一出,声虽不高,好义寨的众兄弟听来,却如空中炸雷一般,顿时骚动起来。
马远征怒不可遏道:“洒家看走了眼,原来你和他是一丘之貉,洒家先取了你的狗命。”话音未落,却有一人手舞大铁椎催马向苏秋冲了过来,那人正是马骁,将手中的大铁椎挥得虎虎生风,直取苏秋,椎尖将鼻尖时,不料苏秋却不动声色地飘移数步,势在必得的一椎竟落空了,马骁心中一惊,他哪里知晓,苏秋身怀踏浪秘功,马骁回身还要来战,苏秋拱手道:“众位好汉听苏某一言。”
马远征喝住马骁,道:“你还有何话说?”
苏秋朗声道:“寨主何苦为一事长短,置数百兄弟的性命于不顾?”
马远征一时进退两难,怔在那里,半晌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苏秋淡然道:“马寨主日后自会知晓。”
马远征身后的众汉子纷纷举起刀枪高呼:“宰了他!宰了他!”马远征举手示意大伙肃静,苦思无计,只好认栽,咬了咬牙,愤懑道:“好!马某答应你,解药呢?”
苏秋道:“解药自然不在苏某身上,但在下可以告诉马寨主何处可取解药。”
马远征道:“你既无医德,如何信你?”
苏秋微微一笑道:“马寨主还有选择吗?”
马远征一时无语,事已至此,只好随他,道:“好,你说,究竟到何处取解药?”
苏秋道:“取药之法就在你寨房内所挂军旗后面。”
马远征冷眼看了看苏秋,尽管满心狐疑,却别无他法,只得大喝一声“走!”数百人转眼消失在黑夜里。
林清平依然呆立在院内。苏秋微笑道:“林主管,快回房安歇吧。”林清平这才回过神来,纳头便拜,感激涕零道:“得遇恩公,林某三生有幸。实不相瞒,这些货物皆是在下为通问司所购,若有差池,林某只有提着脑袋去交差了。”
苏秋急将林清平扶住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二人一同向堂内走去,边走边叙,苏秋问道:“恕在下孤陋寡闻,尚不知通问司是何衙门?”
林清平答道:“通问司的全称为齐国常置大金西京元帅府通问司,乃是朝廷为结交西京元帅府专设的衙门,我家相公兼任通问使,故而委托林某采办贡物。”
“值此乱世,林主管这一行可是不容易啊。”苏秋道。
“可不是吗,林某一路心惊胆战,身不由己啊。”林清平叹道。
苏秋打了个哈欠道:“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再去小憩一会吧。”约莫一盏茶工夫后,那些躲起来的军卒没听到动静,陆续从藏身处钻了出来,四下张望一番,闹哄哄地又去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