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沧桑,风雨十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太白山深处有一处山谷,奇峰险峻,沟壑纵横,广延千里,溪水淙淙清幽,每逢春回大地之时,遍布谷内的杏树竞相吐蕊开放,汇成一望无际的杏花之海。其实谷内本无杏树,只因此地有一居士,行医天下,广布善缘,不知谁先在此处种下一株杏树,以表敬仰感激之情,后来得助之人也便学习前人,纷纷种下杏树,久而久之,竟遍布谷内,故而世人皆称杏花谷。谷内有座断崖岭,乃是太白山最高峰,岭上藏有一处楼阁,名曰忘忧阁,山门两侧对联书为:“山中岁月无古今,世外风烟空往来。”
一位虎背熊腰、须髯如戟的中年大汉沿着人迹罕至的草径走到山门前,山中景色,年复一年,一枯一荣,一如十三年前。这位大汉在山门外伫立良久,往事历历在目,思绪不觉便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大帅,末将护您突围!”
大名府城破之时,奉命镇守东门的周义山率军杀到失守的北门时,正见关天岳中暗器倒下,又惊又怒,举目四顾,瞥见一个黑影,便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但那黑影却如鬼魅般消失了。周义山又赶忙回身,杀退敌兵,护住关天岳,此时关天岳已遍体鳞伤,鲜血顺着穿结甲叶之绳流下,周义山扶起关天岳,悲痛地喊道。
恰在此时,忽然谯楼火光冲天,原来有人引燃了谯楼四周堆放的干柴。
关天岳隐隐听到孩童的哭喊声,舐犊之情油然而生,不禁心如刀绞,低声喝道:“别管我,快去救他们。”
周义山顾不得多想,劈开谯楼窗户,纵身跃入,在浓烟中四处搜寻,待找到关夫人时,关夫人已不省人事,但护在其身下的小主人似乎还有呼吸,周义山来不及多想,抱起小主人冲出了火海。
周义山抱着小主人,回身又来救关天岳,关天岳吃力地脱下身上滴血的明光甲,亲手包裹住爱子,吃力道:“我把犬子托付你了,快走!我为你断后!”
这时,又一波金军冲上了城头,如同一群恶狼般嚎叫着杀来,关天岳以剑支地,咬碎牙关,强撑着又站了起来,回头对周义山喝道,“快走!”说完,手持丹阳剑,向敌人迎面而去。
周义山眼含热泪,踌躇难决。
“快走啊!!!”关天岳拼尽全力再次怒吼。
周义山知事已无可挽回,大喊一声:“大帅保重!”抹了一把眼泪,解下束带,将孩子系在背上,带着一队军兵,手持双刀,左劈右砍,向城门突围而去,消失在苍茫的夜幕里。
周义山一路狂飙,待到太白山忘忧阁,仰望山门时,不禁涕泪横流,低头望了一眼怀中睡得正沉的孩子,喃喃道:“小主终于到家了,大帅,您放心去吧。”
……
忽有稚嫩的歌声悠扬入耳:“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青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周义山从追忆中醒来,低头擦拭了一下眼角,抬眼见一位眉清目秀的童子正坐在山门前的一棵千年老槐树的树杈上,那童子头挽抓髻,身穿青布道袍,便鞋净袜,悠然而唱。
“来人可是周将军?”那童子见有人走来,住了歌声,从树杈上跳下来问道。
中年大汉叉手施礼道:“有劳通禀仙师,在下周义山,来赴加冠之约。”
“春煦奉师祖之命,已恭候多时了。”那童子打了个稽首,恭恭敬敬地答道。
春煦引着周义山来到太清殿,抬眼见一位苍颜鹤发的老者站在大殿中央,仙风道气,轩轩霞举,此人正是杏谷居士,号敷阳子。周义山急步上前,长揖拜道:“仙师,别来无恙。”
“周将军一路辛苦了,不必多礼。”敷阳子忙扶住周义山的肩膀,亲切说道。
“十三年已过,今日秋阳已年满二十,末将如约前来带他出山,杀敌报国,以慰关大帅之志。”
“秋阳多年来勤学苦练,已成大器,只是……”敷阳子欲言又止。
周义山见敷阳子似有难言之隐,便道:“仙师尽可直言,末将一定谨遵教诲。”
敷阳子叹了口气,道:“秋阳虽文经武略非常人可及,却也有致命隐疾,置身滚滚红尘,恐有不测啊。”
“是何隐疾?可治吗?”周义山心中一沉,接连追问道。
敷阳子无奈,只好如实相告。
周义山闻言,顿如五雷轰顶,心如刀割。谁能想到,这样一位铁骨铮铮的汉子,竟然哭得像个泪人。
“仙师所虑甚是,但自古男子生而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让秋阳终老于此,恐非其愿。”周义山平息良久,方才止泪道。
敷阳子道:“老夫何尝不知,龙归大海凤归天。秋阳已习得太虚秘功真传,又精于天文地理,相法兵机,医卜星相,其文攻武略比其父尚高出一筹,可谓当世之奇才。秋阳之所以能如此精进,一来天资极高,二来更是因心怀国仇家恨,付出远非常人可比,才有今日之造诣。秋阳怀报国复仇之志已久,此为天数,岂可勉强。你时时多关照他便是。”
周义山用力地点了点头。
“春熙,秋阳该回来了吧?”敷阳子向门外喊道。
“师哥昨夜去山羊沟行医了,此时应快到了。”春熙入内禀道。
不多时,远处隐约传来清亮的銮铃声,“师哥回来了。”春熙一边喊着,一边欢快地跑出去迎接。
“师祖,徒儿回来了。”伴着明朗的说话声,一位身着青衫箬笠,面色黝黑,背着漆皮药匣的英武少年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关秋阳进门先向师祖行了个礼,眼角余光见师祖身旁坐有一位客人,忙躬身施礼。敷阳子道:“你还记得眼前之人吗?”
“周叔叔!”关秋阳抬头定睛一看,失口叫道。
十年前背着关秋阳上山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十三年后的今日,那个稚嫩中饱含忧惧的孩子永远地留在了记忆里,站立在眼前的已是一位翩翩少年,周义山不禁暗自感叹岁月如流。
周义山眼含热泪,扶着关秋阳的双肩仔细端详,见其眉宇间透着英睿之气,颇有关天岳当年之风采,不禁感慨万千,连声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说着,不觉又泪水盈眶。
关秋阳也不由得悲喜交加,哽咽问道:“周叔叔,你是来带我下山吗?”
“正是,这是我和师祖十三年前的加冠之约。”周义山看了一眼敷阳子,说道。
敷阳子微微颔首。
“贤侄可愿与叔叔出山,一道抗金救国?”
“人生天地,若避家仇国难而苟活,岂是大丈夫所为?如今山河破碎,正是男儿杀敌报国之时,小侄愿追随周叔叔征战沙场,以雪家仇国耻。”关秋阳脱口而出,义无反顾。
敷阳子见关秋阳心意决然,道:“你已成年,学艺已精,今日加冠,然后起行。”
敷阳子吩咐摆上香案,周义山从背囊中取出一件明光甲衣,小心翼翼地摆在香案上。
敷阳子焚香点烛,对天祝告,为关秋阳行了三加之冠礼。
“你可认得此物?”周义山取过香案上的甲衣,递于关秋阳,关秋阳仔细端详了一下那浸渍在甲衣上呈暗褐色的陈年血迹,血火记忆瞬间在脑海中熊熊燃烧起来,那铺天盖地的刀剑声、喊杀声、嘶嚎声似乎又破空而来,仿佛又听到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的母亲低沉而绝望的呻吟声,母亲身上散发的焦糊味似乎又弥漫于天地间……
关秋阳突觉血气翻涌,头晕目眩,赶紧运起太虚真功,稳住了心神。
“秋阳,怎么了?”周义山双手捧着甲衣,急问道。
关秋阳摇了摇头,道:“没事。”
周义山将甲衣送到关秋阳面前,一脸悲色,肃然道:“当年你就是裹着这件甲衣突出重围的。”
“这是家父的甲衣吧。”关秋阳一脸凄楚,用力地咬着嘴唇,却未伸手去接。
周义山凝望着秋阳,沉痛地问道:“贤侄,想念令堂吗?”
“想起爹爹,便会想起娘。”关秋阳沉默良久,凄然道。
“快接下吧。”敷阳子缓缓道:“大爱无言,大音希声。母爱如水,父爱如山,你终会明白的。”
关秋阳这才缓缓伸出手来,接过甲衣。
“你可知大帅的这件甲衣从何而来?”周义山看了看敷阳子,深情道。
关秋阳看了看周义山,又看了看敷阳子,摇了摇头。
“师祖当年……”周义山满怀崇敬之意地说道。
敷阳子十三年来带着关秋阳四处行医,闲暇时习文练武,从未谈及旧事。关秋阳自然一无所知。
“周将军,旧事休要再提。”敷阳子打断了周义山,转头对关秋阳道:“快去收拾行囊,随周将军出山吧。”
关秋阳伏在师祖膝下,泪如雨下,敷阳子轻抚其首,叹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生此乱世,又身负国仇家恨,理当赴国难,慰亲恩,也不枉费这青春年华,今后要好自为之。”
“师祖保重!”关秋阳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周义山上前将关秋阳扶起,关秋阳走到春熙面前,叮咛道:“春熙,你要牢记师祖的教诲,苦练技艺,快快成长,师祖的衣钵就交给你了。”
春熙牵衣执袂,泪流满面道:“师哥,你别走。”
关秋阳拥抱着春熙,含泪哽咽道:“等师哥了了心愿,就回来。”
关秋阳又向敷阳子拜了四拜,伏地痛哭。
“去吧!”敷阳子转过身去,背门而立,摆了摆手。
十三年寒暑,一昔作别,一草一木总关情。
关秋阳泪别师祖和春熙,背上行囊,与周义山一道下山去了。
关秋阳与周义山等一行十余人,身着便服,策马向得胜湖而去。
“周叔叔,你刚才说师祖是……”关秋阳与周义山并肩骑行,忍不住问道。
“贤侄可曾听说过‘王韶’这个名字?”
“熙河开边的名帅王韶?”关秋阳脱口而出道。
“正是。”周义山点了点头,满脸敬仰之意。
“师祖便是王韶?!”关秋阳一时惊呆了,他平日遍阅兵书战策、经史子集,早已对王韶的丰功伟绩烂熟于胸,崇敬有加。王韶当年上书《平戎策》,主导熙河之役,收复熙、河、洮、岷、宕、亹五州,拓边二千余里,对西夏形成包围之势,取得大宋百年未有之功业,官至枢密副使,以“奇计、奇捷、奇赏”著称,时人称为“三奇副使”。关秋阳做梦也没想到,当年叱咤风云、威震九州的大宋名帅竟是朝夕相伴十三年的师祖。
“师祖后来为何辞官归隐呢?”关秋阳追问道。
“后来朝廷改弦更张,力主和议,欲将数万将士浴血奋战所取河湟之地拱手相让,师祖极力抗争未果,反遭打压,便愤然辞官,隐居山林。”周义山叹道。
“周叔叔,您刚才提及家父和师祖……”关秋阳将疑问一一和盘托出。
周义山道:“师祖外出巡视,偶遇一股夏军窜到一处农庄打谷草,师祖恰好路过,待杀退夏军时,发现一户农家夫妇已被杀害,留下一个遗孤,师祖见那男孩无依无靠,便收下为徒,带在身边。”
“那男孩是家父吗?”
周义山点了点头。
“这原是师祖的甲衣?!”关秋阳惊诧万分。
“不错,这件甲衣本是师祖当年所披战袍,大帅从戎时,师祖将此甲衣授给了大帅。”
关秋阳恍然大悟,回想起十多年来师祖的悉心教导,心中感慨万千,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渐行渐远的太白山,不禁热泪盈眶。
少年心事当拏云。怀着对即将到来的金戈铁马的日子的憧憬,马踏惊鸿、尘土飞扬间,关秋阳暂且将对太白山的眷恋抛在身后。
一行人纵马一气行了二百余里,胯下坐骑已是大汗淋漓,途经一条小河,众人下马歇息,卸鞍饮马。
关秋阳和周义山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上洗脸濯足。
“当年家父自熙河调任京城不足三个月,怎会突然又赴大名府戍卫?”关秋阳望着蜿蜒远去的悠悠河水,说出了萦绕在心头多年的疑问。十三年前的往事,对于一个时仅七岁的孩子而言,无疑是雾里看花。
“佞人易进,直臣易退啊。”周义山长叹一声,往事如昨,令人不胜唏嘘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