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武周政权覆灭以后,李唐王朝的形势陡然间峰回路转,豁然开朗。长安以北的大片地区尽入李渊囊中,北方的强劲对手已全部扫除。此时,唐朝地域附近的主要对手只剩下了“两河”地区——河南的王世充和河北一线的窦建德。
在李渊的计划中,这两个人必须要干掉。至于怎么干,用什么方法干,李渊早有安排。李渊打仗虽然比不上儿子李世民,但在唐朝军阀群中也能算得上是个军事家了。唐朝的江山虽然大半都是李世民打下来的,但李世民只是个操盘手,他的行动一直是在庄家李渊的指令下进行和完成的。如果庄家是个糊涂蛋的话,即使操盘手再聪明果敢,最后也会砸盘的。所以要一分为二地看待李氏父子的功劳比例评价和分配,不能说儿子第一,老子第一百零一。李世民确实居功奇伟,但李渊在宏观战略上的正确把控和对李世民的战斗能力以及指挥水平的充分信任也是唐朝最终取得胜利的重要保证。
唐朝建立后,李渊在战略上的安排是很对头的,他根据轻重缓急不同,采取的是先西后东、先北后南、又打又拉、剿抚并用的军事策略。通过充分的战场实践证明,这种作战的大政方针是行之有效的。而对于王世充和窦建德,李渊实施的是远交近攻、各个击破的战略战术。
剿灭刘武周后仅三个月,李渊就命令李世民率领唐军东进河南攻打王世充,剑锋直指洛阳城。同时,为了稳住窦建德,使他不要在自己和王世充进行相扑时拉偏架帮助王世充,李渊主动派人向窦建德示好,说愿意与他联合并建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把老实巴交的窦建德骗得一愣一愣的,当场表示愿意和唐朝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并释放了俘虏来的李渊的妹妹同安公主和他的堂弟淮安王李神通,让他们随唐朝使者一同回国。
窦建德不知道这是李渊骗人的保留节目,当年他对李密、李轨都是这么说的,现在又跑来对窦建德这样说,最后结果当然都是一个样:上当者死。
搞定了窦建德,李渊就放一百二十四个心地命李世民加速攻击占据洛阳的王世充。而此时的王世充已经不是彼时和瓦岗寨老大李密混战时的模样,他已于一年前踢开自己操纵的木偶皇泰主杨侗,自立为帝,以洛阳为都,建立了郑国。
王世充自邙山一战打败李密后,赚了个盆满钵满,“收李密美人珍宝及将卒十余万人”。鉴于此,东都军事实力来了个撑杆跳,突然间大幅跃升。此后的洛阳城内,实际主宰者是官拜太尉的王世充,杨广的孙子皇泰主杨侗只不过是个名义上的一把手。当时东都的现实情况是王世充“专总朝政,事无大小,悉关太尉府”。一切大小事情,都要通过太尉府,由王太尉拍板定夺。
太尉当了一段时间后,王世充嫌不过瘾,要求皇泰主再次提拔自己。当然,这种向组织部门明目张胆讨官要官的行为,王世充不会亲自开口,他指使陈国公段达去办这件事。太尉之职已经是位极人臣,属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除了皇帝,没有人再比这个职位高。如果再加封,那就是九锡之尊了,跟后世的“九千岁”差不多,比“万岁”皇帝就差那么一点点儿了。
段达这个隋朝老臣见风使舵地站到了新兴派王世充一边,他和少年皇帝杨侗进行了一场既让人笑掉大牙又让人心酸无比的对话。
段达说,请给太尉加九锡。
杨侗说,郑公新近平定了李密,已经官拜太尉,此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功劳,说“俟天下稍平,议之未晚”。意思是等天下逐渐平定,再论加封九锡之事不迟。
段达又说:“太尉欲之。”
皇泰主既气愤又无奈地丢下两个字:“任公!”
在这种“太尉欲之”的情形下,说是讨官要官其实已经不太确切,太尉完全是志在必得,相当于“活抢”官帽,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就这么地了,你皇帝爱咋咋。面对这种挑衅,无兵无权的皇帝只能一声叹息地弃权了:我不管了,任你想咋咋吧!
接下来的事情很明朗,段达等人以皇泰主的名义下诏任命王世充为相国,职务职称加起来跟猪大肠似的,长长的一串:除了相国,还有“假黄钺、总百揆、进爵郑王、加九锡”。根据历史经验,主动向皇帝索要九锡待遇的权臣,下一步就是向皇帝索位和索命,自己取而代之。
索位的时间来得很快,进爵郑王、加封九锡之后不到一个月,王世充就开始了“暗箱操作”。他煞有介事地冒充皇泰主的口气写了三封给自己的敕书,内容大致意思是,由于本人年幼无知,才疏学浅,不能胜任皇帝岗位,现自觉自愿将这个艰苦岗位转让给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英明神武、英雄盖世的郑王,请郑王一定不要推辞。
不知道当时可有人奇怪,连问出“何不食肉糜”和“青蛙为公家鸣还是为私人鸣”这两大人类史上最雷人问题的晋惠帝司马衷都在皇帝的岗位上干了十几年,可见皇帝是个很大众化的工作岗位,怎么才过了几百年,就变成了连从小就受过良好教育的皇家杨公子都无法胜任的高精尖岗位了呢?
不管别人是否奇怪,王世充继续和自己的手下干着自弹自唱、自寄自收的事情。他装着惊讶万分的神态和口气一再推辞皇帝的敦促劝进,如此周而复始地在大臣面前劝了三次,拒了三次。这种只有“被告”,没有“原告”的表演,皇泰主一直蒙在鼓里,丝毫不知,“虽有三表陈让及敕书敦劝,皇泰主皆不知也”。皇帝都抱拳作揖地把皇位让给别人三次了,本人却丝毫不知,这事太荒唐荒谬了。
自弹自唱、自寄自收终究只是太尉集团的前奏预演,真实版的逼宫索位事件很快正式上演了。
一心想登帝位的王世充派遣段达、云定兴等十几个人进宫劝说皇泰主“遵唐、虞之迹”,把皇帝位置禅让给王世充。尚未成年的皇泰主真切体会到了墙倒众人推的凉意。这些劝说者多是官居高位的隋朝旧臣,特别是那个云定兴,他的女儿本是前太子杨勇的宠妾,算起来还曾经是皇泰主的长辈呢。果然历朝历代都是一样,政治没有温度,只有刻度。有温度的亲情友情和政治相互排斥,而刻度,只有越来越高的职位刻度,才是狂热政治的本身。
这一次,这位小小的皇泰主并没有说“任公”,而是气愤填膺地拍案而起,将这些说客痛贬了一顿,说:“若隋祚未亡,此言不应辄发;必天命已改,何烦禅让!”即是说如果隋运未亡,身为臣下,这种话就不应提起,如果上天的旨意已经改变,也用不着搞什么禅让!皇泰主失望地责备他们说,你们不是祖辈老臣,就是身居三公高位,既然各位这种话都能说出来,朕还能指望什么!
人要脸,树要皮。这一顿在情在理的训斥很有效果,使得这帮“在廷者皆流汗”。可是,话是这个话,理也是这个理,但世界上很多人很多事都是不讲理或没理可讲的。此时的皇泰主已经一无所有,也就剩下发火的权力了。
这位皇帝的发火根本灭不了那位想当皇帝者的欲火,王世充换了一种方法,他派人对皇泰主说,现在天下很不太平,需要立年长一些的人作为君主,你年纪太小了。皇帝这位置我暂时先干着,等到天下安定之后,一定公开恢复您的帝位,决不违背誓言。
这种基本没有骗术含量的忽悠手段都用上了,可见王世充想当皇帝的急迫一点不逊于宇文化及。在至高无上的皇位面前,发誓并不比人体排出的氮气和二氧化碳的混合气体更有用,如果简单地说,就是顶个屁用。还没见过哪种食肉动物把一块肥肉含在嘴里几年后又吐出来的。但赌咒发誓是王世充的惯用手法,半年前,他在公然杀戳元文都、卢楚等人后,就“词泪俱发”地在杨侗面前发誓说自己绝无二心,“若内怀不臧,违负陛下,使臣阖门殄灭,无复遗类。”这可是个顶级毒誓,因为再没有毒过“满门灭绝、一个不留”的誓言了。
但结果怎么样呢?把这种男女情场上爱得死去活来的誓言傻话移植到你死我活的官场上,显然是可笑不可信。“死去活来”和“你死我活”虽然都有个“死”字,但同样是死,此死和彼死含义却不尽相同。王世充何止“二心”,连三心、四心都有了,但却并不见他全家死光光,反而越活越滋润。可见,发誓是顶不可靠的一件事。
杨侗虽然还是未成年人,但也有十三四岁了,他当然知道王世充的“好借好还”是在忽悠他。但此时皇帝的胳膊扭不过相国的大腿了,王世充视他为不存在,强行篡位。公元619年四月初七,王世充在全套皇帝车驾仪式的迎接下吹吹打打进入洛阳宫城,即皇帝位,国号郑,改年号为开明。
自此,“隋朝”这个名词正式成为历史。
在让隋朝成为历史词组后,王世充为了斩草除根,还想让隋朝的最后一个皇帝成为历史人物。即位才一个多月,他就开始了对皇泰主的索命行动。他指派自己哥哥的儿子王仁则及其家中奴隶梁百年去“做掉”皇泰主。
谋杀皇帝是需要讲究“智慧和方法”的,刀砍剑刺斧劈棍击都不行,因为那样会在身体外表留下明显的痕迹,容易给人口实,被人议论。最完美的死法是毒死,不但外表没伤,还可以掩人耳目说,这傻孩子抑郁了,想不开了,自杀了。
毒酒,还是毒酒。
当王仁则把一杯酒放到皇泰主杨恫面前时,杨恫当然知道,这是鸩羽泡出来的毒酒,不是开水泡出来的三聚腈胺奶粉。可孩子终究是孩子,尽管他曾经贵为天子,但怎么着也还是童真未失。他不想就此死去,于是便对王仁则说:“更为请太尉,以往者之言,未应至此。”
这句话翻译出来真的令人心酸难过,意思是说,麻烦你请问一下太尉,按他以前所说的话,不应该这样对待我的。这个可怜无助的少年,他把王世充临场发挥的随口发誓当成盖章按戳的合同了,唉,猫对老鼠的发誓能当真么?
不用想,他的请求遭到拒绝。在知道必死无疑后,杨恫又请求与皇太后,也就是自己的妈妈见诀别前的最后一面,但同样没有得到允许。一切都被拒绝之后,这个少年设席焚香拜佛祈祷,说出了他留在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愿自今已往,不复生帝王家!”
杨恫死得很惨,无法确定他到底是算毒死的还是算缢死的。他喝下毒酒后,不知道是药量不够还是假酒假药的缘故,并没有立即毙命。于是王仁则主仆二人一起上,重新用帛将其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