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没有想到自己的随手之举给别人带来了麻烦。偷盗这个行为远比打架斗殴，私接电线之类严重，一旦写进档案将是一生的人格污点，毁灭效果是立竿见影的。虽然向学会是当面赠送，不过他一口咬定手机遭窃也没人多管闲事去得罪学生会的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初来乍到，站稳脚跟是人之常情。
晚自习下课前，李林超终于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向学会自觉理亏，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干的好事，闹大了自己也丢脸，留一个输不起的名声，拿回手机见好就收。李林超一脸郁闷地回到位置上，见岁岁正在写检讨就说：“别写了。”
岁岁眉峰一挑，没理他。
“哎土豪的日子就过了一天，可惜啊可惜，可惜了那张手机卡，花了八十块钱，这个向学会居然一分不补，果然是混学生会的大哥，论及脸厚程度俺甘拜下风。”
岁岁没说话。
“岁岁你到底说一声嘛，这事俺完全是飞来横祸，所以你是不是得给俺一点补偿……安慰一下也行，别瞪啊，这事俺是真冤枉，好好一个吃瓜群众，你先扔到垃圾桶去也行是不是，等他走了俺再去捡，你直接扔给俺不是存心给俺拉仇恨吗？所以这事确实是你做得不厚道。”
岁岁闻言有点愣神，顿了几分钟才说：“嗯。他们都说我情商低，大概对。”
“所以你是不是给俺补偿一下……比如请俺吃个饭？压压惊？”
岁岁面无表情地点头同意了。貌似她也觉得这件事确实是她做得不厚道。
李林超见状大喜，慌忙加一句：“下周。俺知道这里有个夜市，珠子街，那里的麻辣烫特好吃，俺刚来的时候跟宿舍的几个室友去吃过一次，味道棒极了，你肯定没去过，下周俺给你带路。”
“为什么要下周？”
“你有所不知，这周出不去。”说到这事他就笑，“新来的几个系在酝酿闹学潮。嫌教学楼只有一幢，嫌没有清真食堂，嫌宿舍的床破，嫌讲师学历还不如自己高，嫌管得太严没有自由，总之就是觉得上当了，花着本科生的学费接受职高教育。刚开学的时候没有混熟，这两个月混熟了大家一交流，越想越觉得窝囊，就计划要发动政变。听说南合总校已经收到几百封抗议电子邮件，估计这几天要派人下来处理，为这事校长忙得脚不沾地，几个系到处镇压，所以才没管我们这个事，他怕这一届新生把前面几届也煽动进来。”
岁岁并没有他想的那样面露惊讶，听他絮絮叨叨地说完，只哦了一声。李林超问：“意外不意外？听说总校回了话，这周内务必解决，解决不好唯分区校长是问。非常时期小心行事，免得出头的椽子先烂，现场送人头去给人家砍。”
他一脸苍天绕过谁的幸灾乐祸。岁岁拿着写完的检讨准备走，李林超顺便扫了一眼，问：“写的什么，看不懂。”
岁岁没有理他，看看时间自己走了。
总校的处理非常迅速了。副院长要来的消息刚刚在这个职校校园里流传开，紧接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当真在王校长，向学会等一众风云人物的簇拥下莅临了这所位于职院内部的分校。
一众人马前簇后拥地将大半个校园转完，一路谈及这些显而易见的短板，这个神采奕奕的老头很是感慨，他说这个分校刚起步没有几年，短期内有些困难确实总校也很抱歉，目前亟待解决的是宿舍安全问题，确实那个条件……唔唔唔，老头没有说下去，但是表态床肯定要换。至于教学楼，他觉得完全可以满足目前的这些在校师生，过两年如果扩招了，这个事情自然会提上学校议事程序。
一行人走走停停，问问答答，不知不觉来到这个职院唯一闲置的一幢教学楼下。此楼独立在这片被人遗忘的树林里，共有十三层，旁边一棵粗大的黄角树，伸展的树冠像一把巨伞将楼的上半部淹没其中。门前一地青苔，大门上着锁，午后的阳光从叶缝里撒下，投下一地星星点点。老头见楼还挺新，刚要问王校长为什么闲置，却见后面的一行学生都伸长了脖子往远处望，诧异地也顺着目光往那边看了一下。
那边正是未来湖。只见一地荒草丛生，初秋的午后浮萍耀眼，在那棵长满青苔的老桂树下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女靠树坐在湖边，一脚垂在水面，一脚支着手腕托着下巴，歪着头在那里睡得正香。
距离太远看不清脸，头上一树繁花纷纷扬扬，铺那一身青衣好不热闹。老头扶着眼镜看了几分钟，回头问：“这谁呀？”
王校长面露尴尬：“岁岁，中文系的新生，这孩子不合群，独来独往，脸臭人缘差，听说是个孤儿，父母双亡。”
老头儿想走近去细看，便说：“湖荒成这样，怎么不打理一下呢？”
王校长说：“有心无力啊，校园维护属于职院管理范围，我们不好插手，就是看不惯想插手整一下也没有多余经费。”
老头哦了一声，让其余人原地等候，让王校长陪他过去看看。
两人顺着草丛里那条泥路慢慢来到树下，一路扑起白絮无数。王校长见岁岁垂着一条腿靠在树上蹙眉睡得正沉，刚要去叫醒她，老头伸手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他别说话。
岁岁面湖而坐，垂下去的那只脚恰恰地正好悬在水面，两人从侧面过来，停留在她半张脸歪过来的一边，因为绕不到面前去，所以看不清眉眼，触眼只见一头青丝黄花，扑起的白絮飞她一身。
老头儿站那里低头又等了几分钟，见她没有醒的意思，便退下来跟王校长挥挥手，自己顺着原路又回到那幢教学楼下。
“上午经过信息墙我看见有一页检讨书，落名岁岁，就是这个岁岁写的吧？”
他没有再提未来湖的事。
校长点头。说实话他不知道写的啥，检讨书不知是用哪国语言写的，但堂堂校长居然连个检讨书都看不懂，传出去岂不笑掉大牙，不过既然人家照要求写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贴上去。反正连我都看不懂，这里没人看得懂。
落名岁岁？校长猛地抓到重点，这个副院长先前是哲学系的教授，总校博导，经常有出国学术交流，凭他的身份见识他应该看得懂。
“哈哈不怪你，一行俄语，一行泰语，一行英语，剩下三行是天朝甲骨文，我第一眼也是如看天书。”老头儿笑了，“说是检讨书，里面跟检讨可没关系，你想不想知道写的啥？”
“写的啥？”校长白了脸。
“别急，没事。”老头儿端了一上午的严肃，这会儿没忍住笑场了。他这一笑王校长简直是头皮发麻：“到底写了什么？”
“我看我还是给中文系拔个教授下来，否则任由她这样下去，吃亏的是你，哈哈有点意思，天晓得这个学生你是怎么招进来的。”
这个分校只有六个系，也不知是为了节省经费还是觉得没必要，四千多个本科生硬是没有一个正经教授带的课，基本全是职院那边的讲师，这也是本次学潮的交涉问题之一。论到职称当然王校长除外，但王校长这个曾经的经济学硕士早就不管学问了，工作之余一心一意研究他的股票。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死在沙滩上。呵呵好事，我们这些老学究应该放平心态，时代总是在不断前进嘛。”老头儿面色一正，笑着跟校长商量道：“刚大一对吧？嗯最早还有两年，以后她若有考研的打算必须跟我说一声，我来带她。”
校长一脸懵圈，检讨书上到底写了啥呀，他还是头一次见这个不苟言笑的副院长笑得如此灿烂。“可她是中文系……”
“没关系，文学跟哲学互通嘛，我来劝。我觉得像她这种喜欢思考人生的孩子，很有当哲学家的潜质。”
“啊？？？”
哪里看出她喜欢思考人生了？在野地里睡个觉就是思考人生？流浪汉岂不个个都是哲学家。不赞同归不赞同，他当然不会说出来，倒是老头儿说：“这孩子有点意思。方才听你们这边学生会的人说，这次学潮是她带头发动的？”
王校长汗颜道：“暂时没有查清楚，不过若是传言跟她有关，想来也不是空穴来风。”
“我看不像。我看她一个人在那个荒草堆里睡得还香，心无挂碍无所烦忧，心中无事自然万事宽，只是那个湿冷之地容易伤身，年轻人不讲究，我们还是要善意提醒为妥。”
王校长点头称是。老头儿问：“有她的电话吗？”
“这个没有，说起来这个学生确实奇怪，如今信息时代嘛手机可以说是必需品，可没谁见过她过用手机，平时也不打电话不发消息联系谁。周末也不出去逛街。图书馆去得多，还有就是刚才那个未来湖。我对她的印象就是脾气特别臭，别看长得人畜无害，我们这里没有讲师敢在课堂上点她的名。”
“这又为何？”
说到此事王校长就来气：“据说刚刚开学还可以，后面上课就不耐烦了，不管上什么课都是空手去，从不带书，无语的是不管哪个学科的讲师气不过点她起来问话，无一例外反被她问个面红耳赤，又还发不得火，简直是自讨没趣。所以这个岁岁是全校唯一一个上课没老师敢点名的学生。”
“哈哈现在的年轻人，不是我们那时候的光景了。”老头儿兴致极好，跟王校长商量说：“那张检讨书我带走如何？”
“啊……”
“等会儿路过我顺手拿，不着急。”
“不不，我去拿，我去，信息墙没有布玻璃，开放式，检讨书都是自己写了自己贴，万一被哪个过路的撕了就找不着了。”王校长给向学会使个眼色，示意他好好接待着，自己拔腿往中午过来的那条路就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