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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游子归风波骤起 孙媳贤深明大义

1945年深秋。

黄昏,一中年男子骑着一匹毛驴走在乡村小道上。空旷的田野一片寂静。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偶见一簇簇玉米秸竖立那里,风吹来,沙沙作响。他警觉地四下张望,并习惯地把手伸向腰间;那里空空的,他才意识到没有带枪。只身来到敌占区,带枪是没有用的,反而会招来麻烦和危险。

天完全黑下来以后,他进了村,在一个黑漆大门前停下来。此时正是喝汤(吃晚饭)时间,他四周环视了一下,不见有人走动,便举起手掌拍打大门。那大门很厚,还包了铁皮,拍了几下,声音却不大。于是他拣起一块砖头,“当当当”连敲三下,侧耳从门缝里听听,没有动静。停了半分钟,又是三下,又听。敲得轻了,深宅大院,怕里面听不见;重了,又怕惊动四邻。如此反复五六次,终于听见里面压低声音问道:

“谁?”

“我。”

“你是谁?”

“怀荫哥吗?我是予明啊!”

“哎呀,原来是予明啊!”他对另一个人说道:“往里传话,予明回来了!”

大门打开半扇,让予明和毛驴进去。那个叫怀荫的人探出身子向门外张望了一下,然后关上大门,拴上笨重的门闩,又插上安全销子,才牵过毛驴,走进大院。

黑暗中予明看见一个人站在那里,他大步走上前去,说道:

“是你吗,四儿?”

“是我,予明!”四儿呜咽道。

黑暗中,双方端详着对方的脸,但什么也看不清。

四儿情不自禁地扑到予明怀里。予明觉得四儿在抽搐,整个身子在抖动。

“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谁哭了,人家这是高兴的。”四儿说着,眼泪仍止不住往下流。

不远处站着怀荫和怀藻,这是他们家两个长工,当地人叫“扛活儿”的。

四儿觉得不好意思,连忙直起身子。

“予明哥,快进去吧,奶奶等着哩。”怀藻说。

这时,后院传来哭声,予明大步走进二门,穿过中院,来到后院。只听奶奶正在号啕大哭:

“明儿啊,我的乖孙子啊,可把奶奶想死了,啊......”

予明来到奶奶炕前,坐在炕沿上,奶奶一把把他抱住,生怕孙子再跑了,继续哭道:

“明儿啊,你好狠心啊!八年也不回家看看,连个信儿也不捎回来呀,你把奶奶忘了啊,啊——拿过灯来,让奶奶好好看看。”

四儿端过灯来。这灯其实是一个破碗碴儿。里面放上棉籽油,用棉花撮个捻,点着就成了。煤油买不到,家家户户都用它照明。有文人为这种灯编成谜语,叫做:“一条白蛇卧乌江,乌江岸上放红光,红光吸尽乌江水,乌江水尽白蛇亡。”

奶奶昏花的老眼仔细端详着明儿:“瘦了,黑了,瞧脸上的皱纹!”

借着昏暗的灯光,四儿深情地看着久别的丈夫。奶奶说得对,是瘦了,两颊下陷,颧骨突出,额头显得更加宽大,整体看来脸庞棱角分明。眼角已经出现明显的鱼尾纹,只是两眼炯炯有神,完全没有了当年的书生气和年轻人的稚气。

他长大了,成熟了,四儿感叹着。

忽然,奶奶摸到右额往上一点有一条疤。

“这是什么?”她问道。

“子弹擦了点皮。”予明不在意地说。

“啊!再往里一点就没命啦,奶奶就见不到你了,我那明儿啊......”奶奶又哭起来。

“哪里还有啊?”奶奶问。

“没有了,就这一处。”其实腿上屁股上还有,只是没造成残疾。

“别处没毛病吧?走两步我看看,走过去,”予明迈步往前走,屋子小,三步就到了头,“走过来,转过身去,再转过来,举起胳膊,好,你总算给我全毛全翅地回来了。”奶奶松了口气,屋里气氛开始缓和下来。

予明看见炕对面八仙桌两边坐着爹和娘,叫道“爹!娘!”

他来到娘跟前,蹲下身子,两手抚着娘的膝盖,仰脸儿看到娘正在不停地擦眼泪。

爹说:“别老哭了!”又对予明说,“你娘啊,想起你,成宿成宿地睡不着,枕头都哭湿了。她就是这个脾气。”

这时,从黑暗中拽扭拽扭走出一个中年妇女,说道:

“大兄弟,你还记得三嫂吗?”

“啊!这不是三嫂吗?!记得记得!”予明连忙站起来。三嫂是女佣人,当地叫做“做饭的。”

四儿已准备好洗脸水。在洗脸之前,她把予明领到屋门外,全身扫了个遍。扫完了,用拳头往予明身上连槌了几下,予明觉得痒痒的,舒坦极了。

予明重新坐在奶奶旁边,接过三嫂端来的白开水。然后详细询问了三位老人的身体状况。棉油灯下,他见奶**发全白了,但气色尚好,白白胖胖的,挺福态的一个老太太。予明记得,奶奶属猴,应该七十三岁了。

奶奶见孙子不再说话,便说:“明儿啊,你怎么不问问你媳妇好不好啊?你是不挂着她呀,还是装着不挂着她呀?”

“奶奶,瞧您!”四儿脸红了。

奶奶接着说:“不问就不问吧,回到你屋里打总问,随便你们干什么,那我们就管不着了。”

“奶奶,说什么呀!”当着公公的面,四儿觉得很不好意思。

全屋人的脸上都绽开了笑容。

予明看着自己心爱的妻子,也嘿嘿笑了。屋里光线太暗,又当着这么多人,他不能仔细看看自己的妻子。她好像没变样,仍然像当年那样好看,身段仍然那么好,动作还是那么利落轻盈。

他问四儿“有什么吃的吗?”

咳!大家这才想起,光顾说话了,把这大事给忘了。

四儿和三嫂立即去厨房做饭。工夫不大,四儿两手捧着一只大海碗,放在炕前的条桌上。这是一碗挂面荷包鸡蛋。浮皮一层厚厚的香油。于是屋里立即弥漫着浓浓的香味儿。

“啊,真香啊!”予明说。

奶奶说:“真是一拃不如四指近啊,四儿,你把咱家的香油都给你男人倒上了。”

四儿虽然羞红了脸,也不示弱,说道:“没都倒上,给奶奶您留着一点儿哩。”

奶奶说:“看四儿多孝顺啊,有了男人,还没忘记她奶奶哩。”

四儿一头扑在奶奶怀里,用头抵着奶奶的胸口揉搓;奶奶就势抱住四儿。咯咯地笑起来。

四儿姓郭,学名兰墅,在家排行第四,来到婆家,长辈们仍亲昵地叫她四儿。她虽是孙媳妇,却是奶奶的掌上明珠,如亲生孙女一般。一则四儿生来聪明伶俐,嘴巧,长得又俊,还识文解字,很讨人喜欢;二则,孙子多年不在家,四儿独守空房,奶奶总觉得对不住她,着实委屈了这孩子;三则,李家这一支三代单传,只生一个男孩,她(王氏)本身没生女儿,她的儿媳(赵氏)也没生女儿,所以,把爱都倾注在四儿身上。当然,她的儿子和儿媳即四儿的公婆也是这种感情。

予明这边一口一个荷包蛋,五口把五个荷包蛋消灭掉。然后呼呼噜噜喝起挂面来,转眼之间又把挂面彻底消灭。看见旁边还有一碗汤,端起来咕噔咕噔又喝光。

四儿看得目瞪口呆。“饱了吗?”她问,“不饱再做点儿。”

“没干粮吗?”予明问。

“没,啊,有,是窝窝头。”四儿说。

“行。”

四儿转身去厨房拿窝头。她很是回悔,本打算烙饼,觉着太费事,不能及时吃到嘴里。谁知他的饭量竟长得这么大。

四儿拿来两个窝头,予明就着咸菜吃了一个。李家窝头很大,扛活儿一顿才吃两个。

三位老人同时在想:这孩子在外面肚子受多大委屈哟!

这时,三位老人同时觉得,该谈正事了。

爹首先问到:“明儿啊,你从哪里来?”

“部队驻在西边200里的地方,我请了几天假,回来看看。”

“你还在部队?”爹问。

“是,爹,这8年我一直在前方打仗,这便衣是临时和地方上的同志借的,这毛驴是在县城连升客店租的。”

“噢.......那,你在部队上是什么职务?”

“八路军不比旧军队,实行官兵一致,职位高低无所谓。”

予明不肯说,爹也不再问,他知道共产党讲究

保密。

奶奶说:“明儿啊,我也不管你是团长、旅长还是司令,这日本鬼子也投降了,你给共产党也出了力了,咱不干啦,回家吧。你和你媳妇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也该生儿育女啦。你要在家闷得慌,到县里省里教个书,或找个事做也行,咱不打仗啦。听见了吗?啊?”

“奶奶,虽然日本投降了,可是蒋介石又要发动内战。所以还要打败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哩。”予明说。

“什么?你们又要和老蒋打,人家有飞机大炮,又有美国撑腰,你们打得过人家吗?什么内外战,咱什么战也不打,你给我回来!”奶奶有些生气了。

四儿预感到一场争论就要展开,她连忙说到:“奶奶,您累了,明天再说话吧。”

“我不困!”

正在这时予明打了个呵欠。

“可是予明他累了啊,跑了一天的路。”四儿柔声细气地说。

“倒也是,歇着去吧。”

四儿前面走,予明跟在后面,来到自己屋里。四儿把一床被子放在炕头上,上面又摞上一个枕头,让予明半躺在炕上。她转身出去端来了洗脚水,给予明脱掉鞋袜,就要动手洗脚。

“我来,我自己来。”予明坐起身来。

“躺着你的吧。”四儿一边说一边哗哗啦啦洗起来。

洗完了脚,重新躺在炕上。此时,他感到无比幸福和温暖,“真舒服啊!”他说。

“四儿,快过来,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四儿伏在予明身上,予明两手抱住四儿的头,亲了又亲,吻了又吻:“四妮子,想死我了!”棉油灯下,他凝视着妻子白皙红润的脸,8年了,不怎么显老,只是瘦多了,圆脸成了瓜子脸了。

四儿用手指戳着予明的额头说:“你这狠心的家伙,你知道我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吗?天天想,天天盼,为你提心吊胆!你当兵打仗,枪林弹雨,谁知什么时候会出什么事。逢年过节,全家唉声叹气,我自己躲在屋里痛哭一场。你8年连个信儿也没有,有时我真的以为你死在外面了.....”说着,鼻子一酸,眼泪一串串流下来。

予明伸开手臂紧紧地抱住四儿,脸贴着四儿满是泪水的脸。“以后就好了,我们的部队很快就要打过来了,你可以到部队来看我,我也可以常回来看你们了。”

“我跟你去,我要当女兵!”

“那不行,三位老人还得靠你照顾哩。再说,现在斗争很残酷,等全国解放了,我安排你在地方上工作。”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不长,五年吧。”

“不行,我等不得。家里老人身体还行,再说还有三嫂照顾哩。我这次就跟你走。”

“这次不行,部队插入敌占区作战,很艰苦的,后勤人员和家属都留在根据地,下次吧。”

“说准啦,下次一定带我去。”

“你这次在家能住多少天?”四儿问。

“七、八天吧。”

“不能多住几天?”

“不行!任务很紧急。”

“我问你,我们哪年结的婚?”四儿问。

“不是我上大学二年级那年的暑假吗?怎么,忘了?”

“没忘。那次你在家住了一个半月,是吧?”

“大概是吧,哎?你问这些干什么?”

“三年以后,也就是七七事变那年,你回家住了一个月,这一走就是8年。这次才七、八天,你算算一共才多少天?今年你35岁,我33岁,说来我们也是老夫老妻了。可是在一起的时间不过两三个月!”

“是啊,是啊,”予明感慨道,“我们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将来一定要好好弥补。等全国解放了,我们美美地过幸福日子,我要一辈子守着你,不再离开你,好生待你,疼你爱你!”

“到那时候你官做大了,一些年轻漂亮的女人围着你转,争着巴结你,勾引你。而我也老了,谁知你变不变心!”四儿说。

“你说什么呀!我怎么能变心呢?我是那种人吗?”予明急了,头上的青筋都迸出来了。

“说着玩呢,瞧你急得那样儿。”四儿心中感到无比的宽慰和喜悦。

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四儿抻好被子,让予明睡下,到茅房拿了便盆,插上房门,回头再看予明,已呼呼睡着了。她吹灭棉油灯,也睡下了。

大约夜里两点左右,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像是钝器在撞击,越来越激烈,同时夹杂着叫喊声。

“开门开门!快开门!”

家里所有人披衣坐起。

明儿娘边走边扣衣扣,来到上房。奶奶对她说:“快让明儿进夹壁墙!”

明儿娘来到四儿窗前,低声说:“四儿,快照顾明儿进夹壁墙!”

长工刘怀荫也来到上房,问开不开门。

奶奶说:“等等!”

屋山墙根儿立着一台笨重的老式衣橱,四儿急忙打开橱门,拿出衣物,后面是一个推拉门,拉开一扇门,便露出一个洞来。四儿用棉油灯照着,予明钻了进去。

这夹壁墙是当年祖宗盖屋时一块盖起来的,和屋浑然一体,不仔细丈量是发现不了的。因年代已久,外界人是不知道它的存在的。明儿爹启用过几次,其中一次,一伙土匪来绑架他,把家搜了个遍,把橱子的东西都拿去了,也没有发现这个洞。

四儿关上推拉门,放回衣物,关好橱门。她的心在急剧地跳,手在抖,低声向窗外说:“娘,好了。”然后,又把多余的被子和枕头放起来,吹灭灯,静听外面动静。

明儿娘来到上房,说声:“好了。”奶奶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喊了一声:

“怀荫,开门!”

一下子拥进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个瘦小个子,挎一把匣子枪,一个人进了上房,见了奶奶,双手一抱拳:

“奶奶,孙子给你老请安来了。”

“小子,来逮我吗?等我穿上衣服跟你去。”

“奶奶,孙子哪有这个胆?”

“那你深更半夜来干什么?”

“听说予明哥回来了,上边请他去谈谈。”小个子伸出大拇指向上一指。

奶奶诧疑道:“怎么,明儿回来了,我怎么不知道?他在哪里?明儿娘,你见了吗?怎么不告诉我?”

明儿娘摇摇头。

“张队长,要不你搜查搜查?”奶奶说。

“不敢,不敢,既然哥没回来,孙子就告退了,不过奶奶,这大冷的天,你老看......”

“小子,缺钱花了吧,吱声啊,别这么一惊一咋的,吓奶奶一跳。”

说着,伸出手掌放在明儿娘的手背上,指头动了一下;明儿娘会意,走进里屋拿出50块银元来,放在小个子手里。

小个子掂了掂,说道:“奶奶,不是孙子我贪财,这兄弟们多,还有上边......”

奶奶向明儿娘示意,于是明儿娘又拿出20块递给小个子。

哗啦啦,小个子把钱放在内衣口袋里,拱拱手:“谢奶奶赏!谢婶子!”转身走出屋门,领着一帮人走了。

明儿爹也来到上房。他是家中重点保护之人,今夜若不是予明在,钻夹壁墙的应是他。

“兔崽子们的消息好灵通啊!”奶奶说,“这是谁报的信呢?会不会有家贼呢?还是进门时谁看见了?”

明儿爹娘对视了一下,轻轻摇摇头。

“有家贼!”奶奶说。

予明从夹壁墙里钻出来,浑身尘土,重新洗了脸,换上昔日的旧衣服。他向四儿问了问情况,和四儿一起来到上房。

予明见奶奶神色不对,便小心地坐在一边。奶奶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虽然十分疼爱他,但发起脾气来,那是十分可怕的。

这时,全家——不管是睡了一觉的还是没睡着的,全没有了睡意。都感到了问题的严重。

“明儿,你坐下!”奶奶威严地说。

于是予明坐在炕前的条桌旁。

“四儿,你坐在这里,”奶奶拍拍炕沿。又对三嫂说:“这儿没你的事儿了,睡去吧。”

爹和娘坐在八仙桌两边。他俩一共就没有睡着,这会儿娘的心还在怦怦跳。

“咳!”奶奶深深叹一口气,“咱老李家和老王家,老辈里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啦,听见了吗,小子。你老姥爷、也就是我的娘家爹,是光绪年间的翰林啊!附近州府县,说起王翰林,哪个不知?谁人不晓?那年回老家省亲,清水泼街,黄沙铺地,八抬大轿,鸣锣开道,两个扶轿杆的都是五品啊。县官迎到20里以外,吓得屁滚尿流,那是何等威风!就说我们姊妹三人,那是远近闻名的三朵金花,一个比一个漂亮,三个女婿都有功名,你爷爷中举那年,才23岁呢……”

“奶奶,别说了,我都听了5遍了。”四儿抱着奶奶的胳膊,摇晃着说。

“好了,俺四儿不让说,,我就不说了;我是说给这小子听的。”

“奶奶,我听了10遍了。”

“你听一百遍也白搭,不往心里去。那咱就说你三姨奶奶,这个你没听过吧?”

“三姨奶奶怎么啦?”

“你三姨奶奶有两个儿子,对吧?你大表叔呢?赌博,三个晚上输了三头骡子,伙计下地干活儿,人家在地头上拦住了:‘回去吧,告诉你家东家,这地归我们了。’说着,拿出地契来。你二表叔吧,抽大烟,家里的东西卖的卖,当的当,把个家折腾光了,你几个表弟都要饭了。”

“奶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了吧,有……”奶奶掐着指头算了算,“有10年了吧。这下好了,都成了你们的大大的良民了。”

“奶奶,赌徒和烟鬼可不是共产党的良民,不过呢?他的后代也是受害者,共产党不能不管。”

“去年,是去年吧,明儿娘?”

“娘,你是说华轩吧,是去年,正月十六。”

“俺那妹妹的孙子来了,趴下给我磕了个头:‘姨奶奶,家里揭不开锅了。’我说:‘我的粮食随便你背,说不定共产党来了,我得求你了。’这就叫……叫什么,一个老头丢了马,后来又找到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四儿说。

“对了,就是这么说的。墨林啊,早知这样,我就该叫你学你两个表弟,给咱挣顶贫农帽子。”奶奶说完,自己笑了。

墨林说:“赌博嘛,咱不会,没兴趣;大烟嘛,英国人运来大烟,国人吃尽了苦头,咱可不能抽那个玩艺儿。”

“娘,快鸡叫三遍了,叫孩子们睡去吧,明天再拉吧。”明儿娘觉得孩子们好容易回来了,叫两个人多亲热一会儿。

“不,就现在说,明天我又忘了。”奶奶自从昨晚明儿回了家,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小夫妻俩前脚走,她接着就呼呼睡着了,也够四五个小时了,这时来了精神。

“你爷爷、你老爷爷是多么会过日子,多么节俭,才攒下这点家业,如今就断送在你的手里,”奶奶指指明儿。“那个姓马的俄国人,叫什么来着?”她转向明儿爹。

“马克思。”

“对了,是马克思。”

“奶奶,马克思不是俄国人,是德国人。”

“甭管哪国人了,这斗地主就是他的主意。你说你也真是闲着没事干了,跑到中国来斗地主,谁招你惹你了,而你们,”她指着明儿,“就听他的。”

“奶奶,你错了,这地主不是省吃俭用挣来的,而是剥削来的。就拿咱们来说,这些抗活的、种地的,一共几个?”予明问。

“抗活儿的两个,种地的5家。”四儿说。

“这些人一年到头在地里劳动,而到头来,三七分,咱家七成,人家三成,这公平吗?这叫剥削农民的剩余价值。”明儿说。

“剩什么鱼?”奶奶问。

“奶奶我说吧,”四儿说,“打个比方,就说王二喜吧,他一年下来,本来能得1000斤粮食,可是他只得500斤,剩下的500斤咱占有了。”

“噢,地呢?地不算数啦?没有咱的地他种什么?上山梁子上种去吧。这怨得谁呀,怨他祖宗没给他撇下。什么剥削?”

“娘,行啦,叫孩子们睡去吧。”明儿娘怕奶奶生气,不想再引起争吵。

“不行,还没拉正事哩。明儿,你过来。”

明儿站在奶奶跟前。四儿也跟着站起来。

“刚才是扯闲篇子,现在说正事。我说明儿啊,你不要跟着瞎跑。唉!也怪我糊涂,当初就不该送你到北京上大学,银元花了几千块。我哭了三天三夜啊,两只眼肿得像铃铛!”

“明儿啊!”爹说。

提起这事,娘又想流泪,她既疼儿子,又恨儿子不争气。

“过去的事不提了,就说现在吧。明天你跟我到县党部,找找张大胡子,登个记,填个表,咱把这红帽子摘了。”奶奶说。

“奶奶您说什么?”黎明此次回家,是说服老人们拥护革命,做开明地主,不料差距竟如此之大。

“那叫什么来?”奶奶朝明儿爹伸出一只手。

“自首。”爹说。

“对,自手。”

“我怎么能做自首变节之事,那是万万不可以的。”

“什么万万不可以,我是你奶奶,我说可以就可以!”奶奶用手杖当当敲着炕沿,气呼呼地说。

面对这位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奶奶,予明感到无奈。他说:“共产主义是最美好的社会,全世界都要走这条道路,我们几十年流血牺牲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我不管他多美好,他共我的产,就不好。你小子胳膊肘子往外拐,穷鬼闹翻身,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奶奶,您只当没有我这个孙子,只当我战死在抗日战场上就是了。”

“什么?养你这么大白养了,你叫我断子绝孙?你这个逆子!”

“您真是个老顽固!”

“好,我就是老顽固!”奶奶说着举起手杖朝予明左肩打去;站在一旁的四儿赶紧用身子去挡,手杖正好打在四儿右额角上。四儿觉得一阵火辣辣地钝疼,不由用手去捂,一缕鲜血顺着面颊流下来。

此情此景让全屋人都慌了。

奶奶哭着喊着:“快拿白面来,拿白布来!我的孩儿啊,都怨奶奶呀!你这老没用的!”说着,伸开巴掌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待要打第二下,众人拦住了。

明儿娘和三嫂拿来白面和新白布,把伤口包好。予明心想,这样处理伤口不行,可是他一时又想不出好办法来。

按现在的治疗方法,应该缝上几针,敷上药,再吃上消炎药。那时没有这个条件,结果落下一个疤。正是这个疤,引起一桩曲折离奇的故事来。这是后话了。

这一手杖结束了这场论战。

“快扶你媳妇歇着去吧。”奶奶说。

四儿从炕沿上站起来,有点头晕,身子晃动了一下。

“混小子,抱着你媳妇。”奶奶说。

当着公公的面,四儿不好意思。但一想,结婚10几年了,丈夫还没有抱过自己哩,借此享受一下吧。”

予明弯下腰,把四儿轻轻抱起。四儿伏在予明怀里,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惬意极了,忘了疼了。

娘说:“回去放心睡吧,今夜没有事了,明天也不用早起。”

小夫妻走后,奶奶叹息道:“王八吃秤砣,这孩子是铁了心了,唉!我是拿他没办法了。”

明儿爹说:“我压根儿就没指望他回心转意,入了这个党,就像吃了迷魂药一样,永远不回头的。娘,别再生他的气了。”

“还是赶紧商量一下怎么办吧,”明儿娘说,“小个子露面是个讯号,怕是麻烦在后头哩。”

“我让明儿闹糊涂了,你们说说吧。

“我看还是找杨秀池,”明儿娘说,“他官不大,可是和上边能说上话,再说和咱关系也不赖,他不会不管。”

“行!”奶奶点点头。

明儿娘接着说:“娘,这事还得您老人家出马。”

“唉!”奶奶长叹一声,“墨林啊墨林,”她指着明儿爹说,“你也是大老爷们啦,屁事也干不了。我70多岁的人了,快入土了,还得事事指着我操心。”

明儿爹不吱声,娘的指责他认可。在家中他是个大闲人,不管是料理家务,人情世事,还是耕种收割等等,他一概不管不问。每天吃饱了坐下喝茶,然后前院后院来回走。他有两书架线装书,偶而浏览一下,却不认真读。老太太常常叹息:养了个废物。

外界议论,老太太大权独揽,限制了儿子的积极性;也有的说,儿子无能,老太太不得不什么都管。究竟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

而明儿娘则是另一种人。她既是贤妻良母,又是孝顺媳妇,还颇有心计。她是婆婆的助手,婆婆的意图是通过她执行的。婆婆脾气暴躁,常得罪一些人,她为人谦和,从中调和。婆媳二人配合得当,李氏家庭是由两个女人主宰着。至于四儿,当家主事没有她的份儿,她每天做做针线活儿,帮着三嫂干点活儿,再就是陪着奶奶聊聊天,解解闷儿。

“明儿娘,还是咱娘俩去吧,家里还有多少钱?”

“银元没了,还有点票子。”

“唉!卖地也来不及了,也罢,明儿娘,到厨房拿火铲来。”

明儿娘狐疑地看着婆婆。“犹豫什么,叫你拿你就拿。”奶奶说。

明儿娘拿了火铲来。明儿爹举着灯,娘儿仨爬到炕上,掀起炕角上的褥子和席子,铲去炕表面的一层土,露出一个陶罐来,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元。

“娘,多少?”

“不多,二百,都拿上吧。”

就在上房论战的时候,牲口棚里也有一场小风波。

这牲口棚共三间。一头是牲口:三匹骡子;中间是草料池;另一头有一个大炕,长工刘怀荫和刘怀藻睡在这里。二人是堂兄弟,怀荫长10来岁。

此时,怀荫盘腿坐在炕上,指着怀藻说:“你想,你这样做对得起谁?那李予明是什么人?是共产党八路军,是给穷人打天下的,他要是抓去砍了头,你还有脸见人?你丧尽天良啊!”

怀藻坐在炕沿上,吭吭哧哧地说:“张小个子跟我说过,李予明来了,给他报个信,抓住了赏十块大洋,抓不住赏五块。”

“赏你了没有?”

“走到大门口,扔给我一块。”

“呸!”

“哥,我错了,这事你千万别说出去。”

天蒙蒙亮,怀荫套好了轿车,娘儿俩坐上,落下车帘,轱轱辘辘出了大门。来到村口,见两个不三不四的人蹲着抽烟。见轿车来了,示意停下,问车上是谁,同时掀起车帘。

“哟,李大奶奶,李大婶子,这么早干什么去啊?”

“区公所。”

“好,去吧去吧。”

娘儿俩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感到问题严重,催怀荫快走。怀荫抽一下大青骡:“驾!”大青骡颠颠小跑起来。

来到一个很气派的大门前,娘儿俩下了车。只见一身着长衫留小八字胡儿的中年男子叼着烟斗站在大门口。

“秀池,你起的好早啊!”奶奶说。

“婶子,不如您早!”。

来到客厅,分宾主坐下,有人送上茶来。

“婶子,我知道您老该来了。”

“你知道我就不说了。”

明儿娘从怀里掏出两封银元放在桌上。

“婶子,不必了,老花您老的钱,不好意思。”秀池说。

“给我办事,还能让你垫钱。”奶奶说。

秀池不说话,嗞嗞地抽烟斗;抽完一袋,又装上一袋。

娘儿俩端起茶杯,耐心等着。

“我这就去县党部,”秀池说,“相信张大胡子这点面子还会给的。不过,这人反复无常,他不来明的来暗的,咱就不好办了。大侄子不可在家久留,早早去吧。”

“能住几天?”奶奶问。

“三、五天吧,五天以后就难说了。”

娘儿俩坐车回家,一块石头落了地。

路上拐了个弯,到集上买了5斤猪肉,10斤馍馍,还有青菜之类。回到村口,两个便衣岗哨不见了。

家里人还在等她们吃早饭。吃早饭时,全家做出决定:予明在家住三天,即今、明、后,大后天天亮之前走出村。

李予明这个驰骋疆场的八路军指挥员,如今如虎离山林,只好听命于这个封建家庭了。

吃罢早饭,奶奶便上炕睡了。四儿和明儿便来到爹娘屋里。

爹和予明坐在八仙桌两边,娘坐在炕沿上,四儿头上缠着白布,坐在娘身旁。三嫂送来一壶茶,知道东家要谈大事情,便退去了。

爹娘首先询问了予明在部队的生活情况,吃什么,穿什么,苦不苦,累不累,生过病没有,等等。予明都一一做了回答。他还讲了一些打鬼子的战斗故事,有声有色,大家都很感兴趣。在四儿心目中,自己的丈夫绝对是一位凯旋归来的英雄。

爹问:“国共两党一定要打仗吗?”

“要打,不可避免。”

“你们能打赢吗?”爹又问。

“能,目前虽然敌强我弱,但我们有广大人民的支持,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爹娘心情沉重而复杂。如果共产党败了,他们的儿子将人头落地;国民党败了,祖宗家业将属他人,还要挨斗!

“我看最好这样,”娘说,“咱家这一块归国民党,不搞土改斗争;明儿那一块归共产党,他坐他的大官;四儿呢,两头跑着......”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爹说:“你娘这个想法倒是满有意思的,来它个割据,可惜......”

“娘,”予明说,“这可不是您种庄稼,这块种谷子,那块种高粱,由您说了算,这是国家大事啊。我们的目的是解放全中国,建立人民当家作主的新政权。”

显然,两位老人疑虑重重,于是他又说:“共产党的政策是消灭封建剥削制度,不是消灭剥削者个人,你们同样有饭吃,有衣穿,当然,也要参加力所能及的劳动。”

“我能劳动,”四儿说,“家里的活儿我都能干,地里的活儿我也能干点儿。”

娘说:“要说干活,重的不行,轻的我也能干,像纺线织布啦,做饭啦,做衣服啦。就是你这老爹,一辈子清闲惯了,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的,共产党来了可怎么办?”

予明说:“爹这个脾气也得改改,50多岁能干些活儿,也可以教书。”

“可以教书,”爹说。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我乃读圣贤书的人,岂能做乱党的臣民?他不相信共产党能统一天下,就像洪秀全和李自成一样。不过,儿子在家只住三天,他不愿再引起争论。

“爹,听说咱鸡鸣屯这个村曾经几易其名,有这回事吗?”予明转了话题。

“有,咱这个村最初叫李家窝棚。”

“李家窝棚?”四儿说,“为什么叫这个名?”

“这里面有个故事,”爹说,“明朝永乐年间,南京北京两个集团连年打仗,咱这一带是战场,人都死光了。山西洪桐县位于太行山以西,土地肥沃,又无战乱,人口特别稠密,于是明朝政府决定向咱这一带移民。咱李家祖宗也在其内了。”

“那俺娘家也是了?”娘和四儿同时问道。

“当然。”

于是都哈哈笑了。

爹接着说:“祖宗来到这里,在野地里搭了个窝棚,安下家来,李家窝棚由此得名。后来,盖了房子,繁衍生息,仍沿用李家窝棚这个村名。”

“那是什么时候改为鸡鸣屯的呢?”

“这里面又有一个故事了。当年李自成从北京败退,一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一天黄昏,李自成及其夫人百余骑,还有几十个驮子,来到李家窝棚,说是休息几个时辰,鸡鸣即上路。村民意识到如清兵赶到必是一场血战,便有人学着鸡叫了几声,于是全村的公鸡跟着叫了起来。李自成等人刚刚入睡,便匆匆启程,慌乱中落下一个驮子。你想想,这里面还有孬东西吗?全是宝贝中的精华。”

“哎呀,他爹,叫你说的怪馋人的,这些宝贝上了谁家去了?”

“不知道,我从来没听老辈人说过咱家有宝贝,至于其他李家各支,都穷得叮当响,有宝贝早就拿出来了,还能守着宝贝受穷?”

“不可信,”予明说,“李自成出北京,先是到长安,然后南下走两湖,没到过咱这里,绝不可信。”予明是研究过这段农民革命历史的。

“那也许不是李自成本人,是他的某个部将,总之是有这么个传说。”爹接着说:“据说,李自成前脚走,清兵后脚就到了,李家窝棚避免了一场劫难。为纪念这一事件,从此村名改为鸡鸣遁,就是鸡一叫就逃走的意思。若干年后,演化成鸡鸣屯了。”

“噢——原来还有这么一桩故事。”予明说。

又说了些别的事情,娘和四儿便上厨房去了。

予明最不放心的是奶奶,其次是这位爹,他进一步讲了些革命道理和党的政策,再三叮嘱: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可逆潮流而动,等等。

“吃饭了。”上房喊道。

八仙桌已经摆好。两大碗荤菜:鸡肉炖粉皮和红烧猪肉,一大盘炒鸡蛋,还有几个素菜。一盘馍馍,一盘玉米面窝头。

“把窝头撤去,今天都吃馍馍,”奶奶说。

在这家庭,奶奶和爹吃馍馍,娘和四儿则掺和着吃些玉米面窝头,当然娘比四儿还要优厚一些。至于三嫂和两个长工,除了逢年过节的几天外,则常年吃玉米面窝头。在这一带,能吃上玉米面的人家,正常年景还不是多数。

“四儿,过来,坐在奶奶这里。还疼吗?”奶奶问。

“不疼了,奶奶。”其实伤口一直在咝咝拉拉地疼。

奶奶不停的给四儿夹菜,专挑鸡胸脯鸡大腿。“多吃点,乖孩子,伤口长得快。这一棍子你是替明儿挨的,便宜了这小子。明儿,”奶奶用筷子指着予明,“你媳妇可是万里挑一的好媳妇,对你可是没说的,日后甭管你官做多大,你要是当陈世美,我可饶不了你!这话我先敲给你。”

“奶奶,您说什么呀!”四儿有些不好意思。

予明正满嘴嚼着大肥肉,还没完全咽下去,便说道:“奶奶,孙子可不是那种人,这一辈子可不敢错待了您这个宝贝孙媳妇。”

“娘,您老多虑了,咱的孩子咱了解。”娘说。

“那就好。”

“娘,”予明说道,“这菜他们那边有没有?”他指的是三嫂和怀荫怀藻。

“没有。”

“拿个碗每样菜拨点送去,”予明又对四儿说,“以后都要这样做。”

“我的娘哟!”奶奶说道,“这共产党还没来,咱家就提前共产了,要是真来到,还不知成啥样儿哩。”

吃过午饭,予明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四儿正坐在炕沿上。

“还是到县城包扎一下吧,不要感染了。”予明说。

“没事儿。”四儿说。看病一耽误就是大半天,她不愿离开丈夫。

“四儿,我又欠你一笔债,愧对你啊!”

“瞧你,对我还那么客气,这一棍若叫你挨上,回去怎么向战友交待啊,‘李予明同志,这是哪次战斗负的伤啊?’你怎么回答?”

“哈......”予明大笑起来。

四儿从昨天便注意到予明身上那件米黄色的毛衣,织得又密实,又平整,又合体,手艺好极了。那时农村还不兴穿毛衣,四儿没有,也不会织。她记得上初中时英语老师穿着一件。

“这是谁给你织的呀?”她问。

“一位女战友。”

“真好,哟,这里还有一个月牙儿呢。”四儿指指胸前。

“你仔细看看是月牙吗?”

“哟!这不是镰刀、锤子吗?原来是党徽啊,这手艺可真巧啊!”

不知怎的,四儿心里觉着不是味儿,自己的丈夫怎能让别的女人来照顾?她问:“这女同志长得漂亮吗?多大了?”

“20多岁吧,一般人才,当然不如咱郭兰墅漂亮。”

“去你的吧,我漂亮什么?一个乡下娘们!”

“说什么呀,在我心中,四儿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四儿心里高兴,一下扑在予明怀里......

予明看见墙上挂着一只箫,想起四儿是会吹的。“吹支曲子吧,可是多年没听你吹箫了。”

四儿摘下箫,上面满是灰尘,显然好久没吹了。她擦去灰尘,试试音,然后呜呜吹起来。

她先吹一支《苏武牧羊》,予明跟着唱道:

苏武流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穷困十九年。

.........

白发娘,望儿归,

红妆守空帷。

然后又吹了一支欢快的曲子《小放牛》。

吹玩了,她说:“喂,八路军同志,唱个革命歌曲吧。”

予明从床上一跃而起,来到外间屋,挺起胸,迈着军人的步伐,甩开双臂,在屋里转着圈儿,唱道:“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又唱一个“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个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四儿在一旁喝彩.她心中着实羡慕:好一个威武雄健的军人!

然后唱了一支委婉抒情的歌曲:“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这歌四儿也会唱,于是二人来了个男女小合唱。

箫声和歌声在一向死气沉沉的小院中荡漾,三位老人侧耳谛听,眉头舒展,多年了没有这样的好心情。奶奶想:瞧着小两口儿多么亲密,多么恩爱,可惜就要分离了,这明儿不当八路军多好啊。娘想:但愿这次四儿能怀上孩子,她早该抱孙子了。

三嫂也系着围裙在厨房门口听。她忽然闻到一股糊味,回屋一看,原来是菜烧干锅了。

四儿又吹了一支曲;吹了两句,问予明:“还记得这是什么歌吗?兰野先生?”

予明觉得十分耳熟,忽然想起这是他们中学时代常唱的一首歌,叫《桃李争春》。于是跟着唱起来:“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绿如苔,白云块飞开......”

歌声把他们带回遥远的少年时代。

“哎?四儿,你刚才叫我什么?”

“兰野先生啊。”四儿嘻嘻笑着说。

“什么兰野先生....噢!想起来了,好啊郭兰墅,你又揭我老底儿了。”

这事说来话长了。18年前,李予明在县里上初中,新学年来了一批新生,大家去迎接。一支箫从一个女生的行李中滑落在地上,李予明帮着拣起来,只见箫上刻着三个字:郭兰墅。他顺口念到:郭兰野。那女生红着脸睁大美丽的眼睛看了予明一眼,转身和女伴们嘁喳了几句,于是四五双女孩子的眼睛一齐射向李予明,然后便转过身去哈哈笑起来。

李予明慌了,上下检查自己,并无不妥。

他忽然意识到,这“野”下面还有一个“土”呢,回去一查字典,这字念墅。

这李予明有些少年老成,不苟言笑,还好倒剪双臂走来走去。于是一伙女生私下送一雅号:兰野先生,并很快在同学中传开了。

“我说兰野先生,别看你道貌岸然的样子,心里鬼得很呢。”

“此话怎讲?”

“你当我没看出来,你到茶炉打水,只剩下我自己了,你才过去,无非是想和我说几句话呗。”四儿说。

“还说我呢,你还不是一样?老远见我去了,磨磨蹭蹭不走,分明是在等我嘛。”

俩人都说对了对方的心思,而四儿却不承认:“没这么回事,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你个君子,那年暑假,胖媒婆来到俺家,对奶奶说:(予明捏着鼻子学着女人的腔调)‘这郭家四姑娘啊,可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人尖啊!我跑遍全县了,也没找到他中意的人儿啊,一提你家大少爷,您猜怎么着?脸一红愿意了。’我当时在里间看书,听得清清楚楚呢。”

“那年媒婆也到俺家了,”四儿说着,坐在椅子上,盘起腿,学着媒婆的样子,连说带比划,“说李家大少爷发话了,一要漂亮的,二要在县中学念过书的,三要小他两岁的,四要十月初一生日的,哎哟哟,你大少爷直接说不就得了吗?害得我两条腿都跑断了,才找到你家。”

“哈哈哈哈!”予明大笑,“我要直接说,万一你嫁了人,怪没脸的。那年你21岁了,乡下哪有这么大的姑娘,你磨磨蹭蹭不嫁人,分明是在等我嘛,对不对,野妮子?”

“不对不对。”四儿满脸绯红,举起箫就要打予明。予明前面跑,四儿后面追,在院子里转起圈来。

这家庭人丁稀少,几十年没有孩子嬉闹了,见此情景,三位老人不禁呵呵笑了。

予明一步窜到上房,四儿也跟到上房。

“奶奶,四儿打我。”

“奶奶,明儿欺负我。”

“他怎么欺负你了,我那乖孩子。”

“他......他说我是野妮子。”

“他才是野小子哩。”

三天的时间实在太短,四儿和予明几乎形影不离,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充分享受夫妻之恩爱、亲密、幸福与快乐。说不完的话,诉不尽的情。然而,时间竟这样匆忙,倏忽之间三天就要过去了。

第三天晚上,予明向四儿做了最后的交代,他说:

“三位老人就拜托给你了,要做好他们特别是奶奶的思想工作。土改斗争是残酷的,希望你顺利渡过这一关。”

“予明,我有些怕。”

“也不要怕,群众是讲道理的。我有机会会来看你们或写信来。”予明把自己部队的番号告诉了四儿,又说:“我现在的职务是师政治部主任,我现在的名字叫:黎明。这些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你娘家那里,我没法去了,你代我向娘和哥嫂问好。根据你家20年以前的经济状况,应该是地主,现在也就是富裕中农,不碍事的,最多交出点土地来。哥哥是教书的,是受到保护的。”

予明每说一句,四儿都认真地点点头。

“予明,我再重复一遍:你自己千万要保重,我盼望着咱们再见面的那一天!”

第二天早晨,东方还没有泛白,娘把大家都叫起来;奶奶早已围着被子坐在炕上了。

“奶奶,我走了,您老人家保重身体!”

奶奶摆摆手,呜咽着:“走......走吧!”

爹娘和四儿送到大门口。四儿没哭,她要让丈夫高高兴兴地奔赴战场,心中不留下牵挂。

怀荫牵过毛驴来,对予明说:“兄弟,天还没亮,我送你几步。”

路上予明对怀荫说:“怀荫哥,我昨天晚上讲的革命道理,你都明白了?”

“倒是明白了,”怀荫说,“只是叫我斗争别的地主可以,斗争咱家我怎能下得狠心?说起来老人们待我都不错,就像一家人一样......”

“你错了,”予明说,“不是一家人。我家是剥削者,你是被剥削者,这些年,你下了多少力,可是吃得什么?穿得什么?得到了什么?这次土改斗争就是要打倒封建地主阶级,农民彻底翻身。”

“兄弟,你讲的理对,照你说的办就是。”

这主仆二人关系不错,怀荫长予明6岁,来李家时16岁,是个小扛活儿的。予明在区里上高小,每天怀荫接送,趟河过沟都是背起予明走。在县里上初中,每周接送,上高中大学每学期开学时送到火车站。这个憨厚的农民很喜欢这个小东家,而予明也从不摆少爷架子。

“当然啰,”予明说,“我们是消灭地主阶级,而不是个人,对其成员还是要给予生活出路的。”予明在说这句话时,加重了语气。

“是,是,”怀荫连连点头。他朦胧感到形势的严峻,也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

东方发亮了,予明辞别怀荫上了毛驴。走不多远,忽见路边站立一人。

“是予明哥吧?”那人问道。他背着粪篮赶早拾粪的。

“是,原来是二响兄弟。”予明下了毛驴。

“哥,我想找这个。”二响手指撇成八字,“到哪里去找?”

“向西200里路就是。”

今年冬天特别冷,过年这几天又下了一场大雪。予明走后,奶奶一直不好,“交九”以后,就不大下炕了。偎着被子坐着,面前放着火盆。这炕挺暖和的,秋天打完场以后,把碎渣扫起来,冬天烧炕用,当地人叫做“葛挠”。早上把葛挠填到炕洞里,做完饭后再铲上一下子余火,就不要管它了,24小时炕是热的。这里做饭一般烧棉花柴;这可是好柴火,又好烧,不耐久,余火可撑好长时间。如果把它从锅底下铲出来,盖上灰,便闷成小木炭了。奶奶的火盆里烧的便是这东西。再说火盆,是用粘土捏的,不上窑烧,若烧成瓦盆散热快,就不保温了。在火盆外面贴上花纸,很好看很干净的。在当地这是很普遍、也几乎是唯一的取暖方式了。尽管整个屋子很冷很冷,脸盆冻得梆梆哽,小局部还是暖和的。奶奶吃饭也端到炕上,碗放在火盆里,应该是很享福的了。

正月初八,怀藻来到上房。

“奶奶,舅爷来了。”

“哪个舅爷?”

“就是兰村大哥啊。”

兰村进了院子,怀荫在后面牵着毛驴。兰村身穿深蓝色长袍,外罩青色马褂,虽都是旧的,却也洁净。脚下穿一双千层底儿、礼服呢面棉鞋,尽管遍地皆雪,因为没有化,所以没踏上一点泥巴。头上戴一顶新毡帽,两耳戴兔子毛的耳套,围着古铜色大围巾。脸刮得锃亮,喜气洋洋,显得很精神。

兰村来到上房,见了炕上的奶奶,立即跪到在地,口中说道:“奶奶在上,孙子给您老人家拜年了。”说罢,跪倒在地,实实在在磕了一个头。

要说这兰村,也是会说话,一般的只说:“奶奶,拜年了,”就可以了,而兰村加上“在上”和“孙子给您老人家,”就显得郑重而亲密。奶奶喜欢戴高帽儿,所以很高兴。

四儿听说哥哥来了,三步两步来到上房,两手抓住哥哥冰凉的手:“哥,我算计着你该来了,冷吗?娘好吗……”

奶奶在下炕,可是找不着鞋了。

“四儿啊,见了亲人,就不管奶奶了。”

“奶奶,您别下来了,俺哥又不是外人。”

“那可不行,大冷的天,兰村跑了20里路来看我,怎么能不下炕?”

正说着,爹娘进来了,兰村赶紧趴下磕头:“大叔,大婶,侄儿给二老拜年。”抬头看见三嫂,“三嫂,兄弟拜年了。”

这可把三嫂吓环了,用手拉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趴下还了一个头,并说:“兰村兄弟,我是下人,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全屋人都哈哈笑起来。

“三嫂,抱柴火,烤火。”奶奶说。

三嫂抱来棉花柴,顷刻之间,噼噼啪啪着起来,屋里顿时暖烘烘的,但同时也满了烟,挺炝人的。只好开一点门,让烟跑一跑;但又不能开得太久,那样热气就跑没了。

烤着火,三嫂端上茶来,兰村紧喝了几杯。

“早该来了,”兰村说,“地里一片雪白,昨天才有了‘路眼儿’。我骑在驴上,两脚都冻麻了,若不是拿着东西,真该走着来。”

“哎呀孙子啊,真难为你了,年年来看我,来就来吧,还给我拿东西。”奶奶看了一眼八仙桌上那一堆,“都是什么呀,报给我听听。”

兰村站起来,一样样拿起来说道:“这是两盒点心:一盒长寿糕,一盒什锦点心……”

“芸香斋的吧。”奶奶说。

“是呢。这是乐家细挂面,这是曹州柿饼,这是南山薰枣。奶奶,不成敬意了。”

“好,好!这些都是我爱吃的,兰村啊,你真会买东西。”

兰村看了一眼妹妹,意思是亏了你给我出的主意。

奶奶说:“你娘也是有福的啊,跟前有你这么个好儿子,比你妹夫强。”

“奶奶,别这么说,我怎么能和予明兄弟比,差远了。兄弟又有学问,又是八路……”

“别说这个,我不愿听!回家住了三天,和他娘的做贼似的,也没去看看你娘。哎,兰村啊,听着消息了吗?”

兰村知道,这是指八路的消息。听跑买卖的说,八路就在西边百十里路,抬腿就到,但是他说:“没有,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您老放心。就是真来了,有兄弟哩,还能差了事?”

“唉!走一步说一步吧。这会儿我倒是挺羡慕你家的。你爹虽然病了好几年,把家业花了大半,最后也没保住命,可是不当地主了,连富农也够不上。你家还有多少地?”

“30多亩吧。”

“好,这就叫‘塞翁失马’。”

“啊呀!奶奶,您好有学问啊。”

“还不是跟你妹妹学的吗?”奶奶笑了,大家也跟着笑了。

“兰村,你们那里还有买地卖地的吗?”

“早就没有了。”

“为什么呢?”

“这不明摆着吗?中农买地,成了富农了;富农买地,成了地主了;至于贫农,都等着分地哩,谁还买?”

“嗯,是这个理儿,这个心兴晚了,早知道八路能来到这里,把他娘的地卖光。”奶奶发恨地说。

又拉了些别的,奶奶说:“咱都别拉了,叫他姊妹俩说说体己话去吧。”

于是四儿领着哥哥来到自己屋里。

哥问:“妹妹,予明来信了吗?或者捎信?”

“没有,他成天忙着打仗,哪有心思顾这个家?我这心里乱得很,主要是这三位老人。予明扑拉扑拉腚走了,千斤重担留给我,我真想一狠心走出这个家门,可是又不忍心舍下他们。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我还不是一样,当年我在省里上师范,上了一年,咱爹病了,病得很利害,只好休学回家。后来咱爹死了,家里闪下娘、你嫂子和孩子,就更没有决心走出去了。咱姊妹俩是同病相怜啊!”

二人相对无语,沉默了一会儿,四儿说:“哥,你现在教多少学生?”

“15个,一年级到四年级都有。”

“县里给两个钱吗?”

“去年还给点儿,今年没给;不给我也教。唉!就是太忙了,麦秋两季我放假,平时后半晌下了课我到地里再干几个钟头,主要靠你嫂子了。”

“俺嫂子真是好样的,难为她了。”

“实际上我这个老师也是半脱产,四儿,你看我这两只手。

四儿看这两只手掌,满是老茧,竟和怀荫、怀藻的差不多。

“真忙死我了,前几年我雇个短工,今年固定了,成了长工了。”

“啊!”四儿惊愕道,“哥,你雇长工了,你好糊涂啊!不就是少打点粮食吗?就算颗粒不收,也不能雇长工啊?咳,咳!”

“咳!我忘了这一层了,‘咂咂咂’,回去立刻解雇。”

“立刻解雇!”

怀荫进来了。兰村立刻站起,双手抱拳:“怀荫哥,过年好,恭禧恭禧!”

怀荫的姥娘家和兰村是一个村,从小认识的。

这时,娘也进来了,对四儿说:“四儿,兰村就在你这屋里吃饭吧,让怀荫陪着,你爹不喝酒,就不陪了。”

一会儿,三嫂和四儿端来酒菜,菜是四个盘子俩碗,差不多都是现成的,热热就行。

吃罢饭,兄妹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冬天天短,兰村要走了。

奶奶在上房里喊:“四儿,给你哥拿东西,别不好意思多拿,这是你的家。明儿娘你过去。”

婆媳二人商量着拿了二斤重的两条鲤鱼,过了油的;一只筒子鸡;一布袋干粮,有枣糕、年糕、肉包子等;年前新碾的小米和新磨的白面各约50斤。

四儿说:“哥,这驴你就别骑了,牵着走更暖和。”

兰村嫌东西多,奶奶说:“孙子啊,别不要,你不要留着给共产党啊。”

兰村走后第三天,一个要饭的跪在大门以里二门以外,脸朝地,趴在那里。三嫂给了一个窝窝头,要饭菜的不要,却要见奶奶。奶奶说:“这能是谁呢?莫不是俺那妹妹的孙子吧,叫他进来。”

果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又瘦又黄,面带菜色。来到炕前,跪下磕头。“姨奶奶,我是华轩啊,我又来了,然后哭起来。”

“华轩啊,我那孙子,起来,快起来。你爹爹为什么不来?。”

“俺爹说了,他没脸来。”

“哼,他还知道要脸啊。”

华轩走时,四儿给拿了好多东西,派怀藻牵着骡子送的。

四儿觉得自己像是怀孕了,立即告诉了婆婆;请来先生一瞧,果然有喜了。

全家高兴。四儿原本就受宠,现在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了,生活待遇在奶奶之上了。

奶奶让三嫂搬到四儿屋里去住,早晚有个照应。这三嫂婆家姓郑,男人20多岁时当兵走了,一直没有音信。三嫂不愿在婆家守活寡,25岁时来到李家当佣人,算来已有18年了。

四儿嫁到李家之后,与三嫂关系甚好,特别是予明当八路走了之后,二人似有同病相怜之感。

李家下人们称奶奶为大奶奶,称明儿爹为大叔,明儿娘为大婶子。四儿进得门来,称她为少婶子;这似乎乱了辈份,但想不出更合适的称呼。四儿坚决反对,她让比她大的叫四儿,比她小的叫嫂子,姐姐也行。

“妹妹啊,”三嫂说道,“从今往后,这铺炕叠被倒尿盆的事,你是万万干不得的,只要你把孩子生下来,就是大功一件,我当初若能生下一男半女,也不会出来伺候人。”

四儿的身子越来越显眼,但她带来的喜悦取代不了对时局的忧虑。不断传来八路军打胜仗的消息,老娘儿仨对坐在一起,除了叹息别无主意。但似乎也忧中有喜:打胜仗的是明儿那边的。

又听说某个地方老蒋打了胜仗,老娘儿仨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但又担心他们的明儿,叫老蒋捉住了那是肯定要杀头的。

四儿就要临产了。1946年阴历八月十五那天生下了一个男孩。

爷爷给起名叫“天望”,小名叫“盼盼”,意思是天天盼望他的父亲归来。

奶奶拍着手说:“好,好,李天望,多响亮!意思也好。”

爹说:“还有一层意思,每月十五又叫什么?”他问四儿。

“叫望。哎呀!一语双关,爹,你真有学问啊!”

一天早上,三嫂急匆匆从外面走来,对四儿说:“四妹妹,汽车路上过兵哩。”

“什么兵?”

“听说是八路呢。”

四儿急忙向外走去;走到大门口,又折回来。她想,万一正巧遇到予明呢?于是,换了一件干净衣服,梳了梳头,又对着镜子照了照,抱起盼儿,出了大门。

出村三四里路,远远望去,果见汽车路上尘土飞扬,部队正由北向南行进,前面望不到头儿,后面望不到尾儿。来到路边,这里已站了许多人。只见部队一色的草绿军装,战士个个武装整齐,精神饱满,胸前有个长方形徽章,上印:“中国人民解放军。”四儿心情激动,这就是予明的部队了。

她想尽量往前站一站,又怕吓着孩子,见宝山婶儿站在后面,便说:“婶子,你替我抱着孩子,我到前面看看去。”

她希望侥幸在队伍中发现李予明;尽管这种可能太小太小。他仔细观察着走过来的每一个兵;但队伍走得太快,又是好几路并进,眼睛看不过来。她忽然想到,予明是干部,和战士装备应该是不一样的,于是只注意那些在队列之外的跨短枪的兵。可是过了好一阵子,也没有予明的影子。这时,她看见一个高个子干部走过来,那身架很像予明,她心中一阵狂喜!只听那人高声喊道:“队伍靠两边走,给汽车让路!”又向她喊道:“老乡,靠边站!”那声音完全不是予明。

那人走近了,四儿向前跨一步,问道:“同志,你们是哪个部队?”

“中国人民解放军!”那人指指胸前。

“是几纵几师?”四儿又问。

那人看了四儿一眼:“老乡,这不能告诉你。”说完,匆匆走了。

这时,两辆吉普车和几辆大卡车从四儿跟前疾驶而过,扬起一阵尘土。

四儿忽然听见一阵嘈杂声由远而近,扭头看时,只见一队骑兵过来了,刹那间来到跟前。那马又高又大,奋起四蹄飞一般向前狂奔,马上战士俯下身子紧贴着马背,还不断用鞭子抽打马屁股。至少持续了两袋烟工夫,这支骑兵才过完。

随后是炮兵,那炮筒足有两丈长,下面安着胶皮轮子,由四匹骡子拉着,轱轱辘辘驶过去,足有20多辆。

四儿心花怒放,豪情满怀。都说土八路,一点不土,而自己的男人就是这支威武之师的一名指挥员!

骑兵炮兵过后,路上平静下来。部队行军速度明显加快了,只听见“沙沙”脚步声。

不远处路边的高坎上,有三个女兵在打着竹板演唱;唱完了,向这边走来。走得近了,只见这三个女兵都很年轻,留着短发,扎着皮带,打着裹腿,腰里挎着手枪,好不英武飒爽!四儿看得眼馋,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女兵们来到跟前,四儿赶紧凑上前去问前面一个:“同志,你们是x纵x师吗?”

那女兵没有回答,却微微点了一下头,继续往前走。

四儿跟上去,又问道:“你认识黎明吗?天刚亮的黎明,他是政治部的。”

三个女兵都站下来,其中年龄稍大的一个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家属,”四儿赶紧回答,又补充一句,“他是我丈夫。”

“哟!原来是大嫂啊。刚过去,前面吉普车里便是。”

咳——!四儿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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