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从对面的山巅升起来的时候,儿子便睡了。我关上门,推开了向着月亮的那扇窗子,月色是这样的明清,疏落的竹影透过窗子洒在我的床上,既而溢满一地。儿子的鼻息是那么的安逸和温馨,和着簌簌的风声,让我生出些许母性的慈爱。我息了灯,不敢躺在床上,也不敢随意走动,生怕弄出的声响破坏了这窗风月的宁静与雅致。
这是山里的月夜。月是仲秋月,山是龙窖山。
突然听到有人在敲我的门,“嘭嘭嘭!”声音很响,紧接着传来一个粗糙的声音:“怎么还不出来?肖老师!”哪声音拖了嘎嘎的尾巴,震得满地的竹影一阵乱颤。我这才记起老乔今晚约了我和七贵一起去狩猎,忙应声好,连鞋子都没穿利索,就急匆匆地往外冲。
走出这所呆了多年的单人校舍,我才发现,一方窗子的月色是多么的单调和苍白啊!置身于空旷的山坡,月华曼妙地流泻,远山近树,空朦灵异。极目远眺,烧炭人的窑火,仿佛在梦中发出哔啵的叹息。风有些儿凉,似一些柔若无骨的手,拂过我的额头。这样祥和的夜,难道竟弥漫着血腥的杀戮么?
七贵没有来。老乔向我透露,七贵到磨地坡秀姑娘家坐夜人家去了,一时半刻不得回,我们先走。七贵的婆娘前几年病故了,秀姑娘的男人听说在广东发了点小财,就回来把她给离了。我不知坐夜人家的真正含义,老乔望我暧昧地一笑,我还是似懂非懂,但我不好意思多问,就跟着老乔进山了。
到了一处山谷,就见到一片比较开阔的坡地。听老乔说,这儿原来是一坡竹子,农业学大寨时砍了竹子种红薯,如今都荒芜了,只有伴溪边的几块肥地仍有几户人家种些玉米和红薯。
老乔拉了我躲到一块石堪底下,让我屏声静气地等待猎物的活动。老乔无声地一口一口的吸烟,红红的烟头映在他的脸上,显出一付悠然自得的神情。我眯缝着眼睛,满坡满谷除了流淌的月光,微漾的草叶,就是矢车菊和蛇舌草混在一起的苦中带甜的气息。大自然在平静地呼吸,秋虫的轻吟是那样地绵绵不尽,连沟谷中的泉水的淙淙之声也像从地底隐隐传来,让我恍然欲梦。
不知过了多久,老乔用肘臂碰了我一下,说:“快了。”我果然看见水沟那边的灌木丛中蹦出一只灰白色的兔子,它蹲在地边,竖起前腿,张开双耳,警觉地谛听了一会,才放心地跃入红薯地中,无所顾忌大啖起来。多么可爱的小生命啊,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此时,不知为什么,我并不希望枪声响起来。但我知道,猎人永远是嗜血的,我真后悔今夜竟成了无情的看客和帮凶。老乔见我的神情不对劲,不屑地哂笑了一下,我见他并没有要举枪射击的意思,心才又轻松起来。
不到十分钟,老乔又像一只猎犬一样异常兴奋起来,他蹲直身子,将猎枪抓在手中,呼吸平静而悠长。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只麂子轻捷地丛山沿上跃入地边,昂首而立,见没有危险,才回首温情地发出一声轻唤,一只漂亮的小麂子便小心翼翼地从丛林中蹦出来。母子俩亦步亦趋的迈着碎步,显出无限的欢欣。它们将压抑了一天的心情尽情地舒展,仿佛才发现此刻这个世界才真正是它们自己的。除了风,一切都是静止的,麂子们的身影印在草地上,是那么的和谐,那么动人心魄。我想,这个美丽的大自然原本就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什么时候,一切生灵才能和睦相处,相亲相爱呢?
老乔慢慢将猎枪端平,手指伸进板机。
草地上,小麂子钻到母亲的肚子下面,娇气地轻唤了两声,便用嘴寻找着母麂的乳头。母麂回过头,舔了舔儿子的小屁股,那神情仿佛比月光还要慈祥,比清风还要温柔。
我的喉咙痒痒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此时,只见老乔的手轻轻地颤了一下,慢慢将肩头的猎枪放了下来,对我说:“我们回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激动,差点滚下山沟。老乔手快,一把抓住我的袖子,说:“轻一点,别惊动了它们。”
虽然我们空手而归,但我们却异常兴奋,一路上,老乔不停地讲他过去打野猪和山鸡的战绩,说到高兴处,甚至还唱起了山歌。
回到村口,七贵正坐在青石桥上吸烟,一见我们,忙小声说:“没打到野物吧?可你们还是有口福,秀姑娘闷了一锅腊猪脚,要我扯你们去喝盅酒。”我忙说:“改天吧,儿子还睡在家里呢。”七贵说:“小崽仔早被秀姑娘抱过来了。”
这一夜,我们喝得月亮偏西,才各自散去。临出门时,我醉眼朦胧地说:“今夜——这狗日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