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荞麦花开的季节。
把梦泊进故乡的荞麦地里,就仿佛躺在温柔的云端。故乡的荞麦花是秋天最寻常的风景,秋天的笫一阵风起,那粉粉的花朵便这儿一团那儿片的开在河边,开在山沿。荞麦花没有酽酽的香味,那涩涩的气息在山风中弥漫,总让人神清气爽。
其实,荞麦在故乡算不得庄稼,正经的庄稼汉子是不屑于侍弄它的。所以,它也就最能随遇而安,你把它撒在那它就长在那,并能常常给你一份意外的丰收的喜悦。
常记得儿时与父亲种荞的情景。父亲是看不得一寸土地闲着的人。家门口是一条清亮的小河,河两岸是连遍的沙洲,沙洲边是斜坦的堤坡,每年春夏洪水从山上冲下来腐朽的残枝败叶被浪头漾到岸边,水一落去,它们便沉积下来,漫漫的就成了最好的肥料,那沙地,简直肥得冒油,那冒油的沙地长满一人多高的野蒿子。每年夏收刚过,父亲就领了我把河岸成遍的野蒿砍去,一个太阳后,一把火将野蒿化成灰烬,父亲就赶了老黄牛急急地耕田耙田,生怕季节在抽烟的功夫流走。我则挽了一只装满荞麦种子的竹筐,跟在牛和父亲的屁股后面,一把一把地洒种,那棱角硬利的种子总是把我的小手硌得生痛。
一场秋雨过后,大遍大遍嫩绿的生灵便齐刷刷地从细腻的沙地钻出来,好像有谁在地底下撵着。再来一阵秋风,不几天功夫,那荞麦粉红的茎杆又似被一只只无形的手提着颈脖拉长了一大截。哪天清晨从被窝里爬起来,站在门槛上一望,河滩边那粉白的云团,便在晨风中飘浮,整个河谷、山湾,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苦涩的味道。“荞麦花开,荞麦花开,兄弟几个,快快起来,你摘荷叶,我洗磨台,包个粑粑,中秋摆摆,娘一口口,崽一口口,爷在一边,最开怀怀。”斑鸠的歌谣在河之洲如痴如醉。荞麦花刚刚开放便准备包个粑粑显然为时过早,但荞麦的生长期和成熟期确实很短,从下种到收割不到个半月。中秋节至,荞麦黑黝黝的种子就把暗红的茎杆压得腰弯背驼。荞麦在整个生长过程中,虽然不需除草中耕,但从灌浆到成熟,最怕老鼠捣乱。晚上,成群的田鼠窜进沙地,一阵“咔嚓”,不甚重负的茎杆便倒伏一遍。每见此狼藉,我总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父亲则每个晚上都用干草扎了火把,塞入十几个炮杖,点燃了放在沙洲上,那时不时响起的噼啪声,叫那胆小的鼠们心惊肉跳。再也不敢出来放肆。
暮色中,母亲做的荞麦粑粑常常惹得我们兄弟围着火塘不肯离开半步,那荷叶包裹的荞麦粑粑,埋进滚荡的火塘灰中,烤出阵阵清香,叫人垂涎欲滴。那一湾河滩荞麦的出产,在那个年代伴我们渡过了一个个难熬的冬夜,填充了我们瘪瘦的身子。
再后来,粮食有了多余,父亲就用荞麦酿酒,那芳醇的荞麦烧,使父亲的冬天总是陶醉在朦胧之中。
如今,父亲已成古人,不说河滩沙地,就连许多方正的田地都已抛荒,那粉得像霞,白得像雪的荞麦花,又能开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