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怀化之前,不知道有个洪江。一下火车,接站的朋友说:“今天我们去洪江。”我的心一下子落寞起来,不是说好了去凤凰的吗?怎么中途变卦了呢?说实话,去凤凰可是我多年的夙愿啊!朋友似乎从我的脸上读出那种所谓文人的偏执,等我们上车后,不经意地说:“怀化可去的地方多了,凤凰当然值得去,黔城古镇也不可不去,但最该去的还是洪江。如果说黔城古镇是‘小家碧玉’,凤凰古城是‘大家闺秀’的话,洪江古城就是‘豪门霸气’了!”我的兴致一下子被吊了起来,连忙问:“此话怎讲?”此时,朋友好像只顾了开车,却一直微笑不语了。
车在弯曲的山路上奔驰,一边是青翠的山峰辗转反侧,一边是碧绿的江水流连忘返。我一下子忘了自己是坐在车上,忘情地站了起来,将头伸出窗外,失声叫道:“这就是沅水吗?湘西的水都是这样氲润如玉吗?”朋友见状,生怕我傻傻地蹦出窗外,连忙将车靠边停下了来。
一下车,一股湿漉漉的江风迎面拂来,那淋漓的感觉好像猛地往你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往你的五脏六腑里钻,久在尘嚣中浸淫的灵魂,如同被过滤一般,人的身子也一下子轻灵了起来。江水温情地舔舐着柔嫩的水草,一漾一漾地泛着母性的爱意,将双脚探入水中,清凉的感觉透过肌肤,炊烟一样袅袅地升腾、弥散到你身心的每一个角落……
远处,水静如处子。睁开眼,全是沈从文先生笔下的似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摇橹歌呼的汉子不知泊到谁人的梦里去了,穿着葱绿红花的弄船女子也渺如昨夜残梦,只有我们在水边静静地坐着,秉住呼吸,等待在这样虚幻的碧琉璃似的沅江上,慢慢地融化。
走进洪江,才相信湘西大大小小的城镇似乎都与水有关。浯水和巫水在一处山口绕了个八卦形的迷阵后汇入沅水,沅水便恣肆起来,洪江也便因水而生。我们知道,古洪江之所以有“小南京”之誉,是离不开一个水字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离不开这个三水合流。洪江地处古五溪之地,边远偏僻,但由于自远古始,凡长途交通皆由水路,而洪江又是西南进入中南直至吴越沿海地区的惟一交通要塞,所以,水,成全了洪江。洪江又以“远额争营千货集,上游独居五溪雄”而尽显其地方风水的独特魅力。清康熙年间文人王炯在《滇行日记》中记洪江“烟火万家,称为巨镇。”又说:“商贾骈集,货财辐辏,万屋鳞次,帆樯云聚。”由此可见古洪江是何等繁华模样,难怪古人称之为“七省通衢”!洪江是一座古商城,以经营木材、桐油、烟土和从事色情业为主,每到汛期,万商云集,游人如织,巨舻艟艟,白帆点点,整个洪江城真个成了挥金洒银的人间天堂。据史料记载,在清康熙到民初,其每年税收占整个湖南的年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四十六,这是一个何等惊人的数据!
徜徉在迷宫一样的青石街巷之内,我终于明白了朋友那句话的精彩之处了。老洪江至今仍遗留了10万平方米面积的七冲八巷九条街,一重重深不可测的窨子屋,一扇扇厚重的铁大门,无不富贵袭人,尽显豪门霸气。
洪江,是一座神秘古城。我们站在任何一个点上,向四处探视,均有一种小巷深深深几许的疑惑,我们站在任何一家窨子屋的大门口向里窥看,好像都有一位老人意欲将我们招引而入,向我们讲述属于这个家族的兴衰悲欣。我们在一条深巷大户前的青石门牌前徘徊了许久,这是明清时期洪江四大巨商之一的梁湘凡的古宅,其门楣上有一块石刻,上书四个古卷体字,听说至今无人识得,有古文字专家猜测为“斋听发禅”,也有人说是“禅门听雨”。我想,其实,石刻之意,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无非是古人的一番感慨,何必牵强附会,另加穿凿呢?洪江有句老话叫“客无三代富,本地无财主”,梁氏曾创下了占洪江近四分之一的商号,但不出三代,守着的家业就只有那栋嵌着古卷体字的寂寞深院了。我们慨叹之余,不免沉思。但不久,我们又在另一家古宅里将心情释放了。洪江另一巨贾朱志大在看破历史兴衰之后,在家训中写道:“子孙强似我,要钱干什么?子孙弱似我,要钱干什么?”这句话看似无情,却寓含了无尽的哲理。云自卷舒,潮自起落,又有什么不可以在舒卷起落之间沧海桑田呢?千年洪江,浪起涛涌,泥来沙去,又有多少悲欢离合湮没在潮湿的记忆里啊!
洪江,是一座欲望古城。在纵横交错的商业街中,有几条街市是特别的,那就是所谓的花街柳巷。六十多家烟馆和近百家青楼,迎逢着南来北往的商贾骚客、贩夫走卒。在这个无处不消魂的融金窟,一掷千金者有之,落魄买醉者有之,多少“今宵酒醒何处”的叩问,最终只落得个“杨柳岸,晓风残月!”的长叹。我们转入一条叫木栗冲的花街,有一家青楼正在做类似于古时招客的表演,十几位仿青楼女子正轻歌曼舞,一位年方二八,气质与容貌俱佳的女子,正轻抚古琴,忧郁地吟唱。这时,“妈妈”走上前台,手指阁楼上悬挂的一副对联说:“这是一副迷联,迷底是我家小姐的名字。我家小姐是卖艺不卖身的,但有谁能在我家小姐的一曲之中猜出迷底,那就可以……得到小姐亲笔作画题名的香帕啦!”我举头仰视,果见一联,上书:“一曲轻歌映红日,有情无心青楼人。”对联虽不工,但委实切合人物的身份。我在几个朋友的怂恿之下,沉吟片刻,在一曲未了,即喊出了迷底。自然,我得了一方即兴作画题名的香帕。从青楼出来,我们又参观了几家烟馆,无非是一些烟具展览和介绍鸦片业在洪江滥殇的历史的文字。但在一所大烟馆的所见,却颇耐人寻味,烟馆正对大门的照壁上,大书一“福”字,而“福”字正下方则摆一方石水缸,上刻一“寿”字。鸦片在过去称“福寿膏”,此不正是警示人们,吸食鸦片岂不是福高寿低?可作为一个鸦片商人,这不是砸自己的饭碗吗?青楼也罢,烟馆也罢,历史终归是历史,我们驻足的只是一瞬的心情,只是对那个时代的回眸。
洪江,是一座风雅古城。洪江为古五溪蛮地,巫风遍地,但随着外来经济的强势渗入,风雅渐盛。据载,在洪江的老巷中,有一十七家报社、三十四家学堂、四十八个半戏台。因此,洪江的开化在内陆是无地可及的。听说在当时,就连江南的扬州、钱塘多有雅士闻风而来,以至流连不去。多少风花雪月,琴剑诗酒,消融在舞榭歌台!男人的放纵与对女性的禁固历来是相辅相存的。洪江的建筑与别处不同,那就是墙高院闭,但每院均有一窄窄的后门,那是方便男人出入青楼的暗道,而院与院之间又有高高的望台,还有高及两米的风火墙。洪江男人大多忙于生意,有时经年累月难得回家一趟,在男人不在家的日子,女人是不能出门的,但她们白天可以倚在望台的栏杆上透透气。于是就有了“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肠断白频州”的幽怨,红叶题诗、香帕遗情的故事在望台之上便时有发生了。相传有一巨贾的内人难禁闺阁寂寞,便向一从望台下经过的扬州多情公子丢下一方香帕。是夜,公子出大价钱从隔壁的屋顶搭一梯进入这家望台,与那女子演绎了一段情天恨海。后来公子便杳如黄鹤,而女子却从望台纵身殉情了,那借屋顶的人家得知后心惊胆颤,为了防止自家女子步其后尘,就在屋顶加筑高墙,后来的建筑便相沿成习了。一段风雅故事,从遗俗中得到了见证,但在洪江繁华而又寂寞的夜里,又有多少韵事是不为人知的啊!
薄暮中,我们走出洪江,沅水悠悠,涛声在徐徐河风中抑扬起伏,似虚似无。青山在碧水间徘徊,一行江鸥缓缓滑过水面,对岸柳林下系着的一叶小舟安静地泊在镜框之中。回眸古城,闪烁的灯影在跌入江流的一瞬即已渺远,而不老的洪江,却从此注定要静静地泊在我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