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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乌龙院宋公明杀妾

济州府知府听黄安手下逃回来的军汉说起梁山泊杀死官军、生擒黄安的经过,叫苦不迭,对太师府干办说:“何涛先折了五百人马,独自一个逃得性命回来,还被割了两只耳朵;这次差团练使黄安和本府捕盗官带领一千军兵前去捕捉,黄安被活捉上山,杀死官军不知其数,又不能取胜,怎生是好!”正没主意,承局来报说:“东门接官亭上,有新官到来,飞报到此。”

知府慌忙上马,到东门外接官亭上,见尘土起处,新官宗知府已经到亭前下马。知府接上亭子来相见。那新官取出中书省更替文书来,旧知府看罢,随即和新官到州衙里,交割牌印及一应府库钱粮等项。当即安排筵席,管待新官。旧知府备说梁山泊贼势浩大,前后杀死、俘虏官军一千五百余人。新官吓得面如土色,心中思忖:“蔡太师把这份儿差事抬举我,原来是这样的地面!又没强兵猛将,如何收捕得这伙强人?倘或他们来城里借粮,如何一好?”旧知府收拾了衣装行李,自回东京听罪。

宗知府到任之后,调来一员镇守济州的军官,两人商议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招募悍勇民夫,智谋贤士,准备抓捕梁山泊好汉。一面申呈中书省,行牌附近州郡,并力剿捕;一面下文书所属州县,知会守御本境。

济州孔目行文所属各县,郓城县知县看了公文,嘱宋江叠成文案,行下各乡村。宋江见了公文,寻思:“晁盖等人,不想做下这般大事,犯了大罪,这可是灭九族的勾当。”他心中烦闷,吩咐书办张文远将文书下达各乡各保,自己信步走出县来。

走不过二三十步,背后有人叫:“押司!”宋江回头一看,原来是做媒的王婆,引着一个婆子,对她说:“算你有缘,做好事的押司来了!”宋江问:“有什么事儿?”王婆指着那婆子对宋江说:“押司,这一家儿从东京来,嫡亲三口儿,夫主阎公,有个女儿叫婆惜。年方一十八岁,有些姿色。阎公是个好唱的人,自小教他女儿,学会唱诸般宫调小令,也曾经在东京的行院里唱过。三口儿来山东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暂且在县后一个巷内住着。不想昨天阎公害时疫死了,停尸在家,没钱发送。正在这里走头无路呢,见押司从这里过,望押司可怜她,作成一具棺材。”宋江说:“原来是这样。这好办,你两个跟我来。”到巷口酒店里,借笔砚写个帖子,说:“你去县东陈三郎铺子里取具棺材。”又问:“你有发送的钱么?”阎婆答:“不瞒押司说,棺材都没有,哪儿来的发送?”宋江说:“我再给你十两银子,做发送钱。”阎婆说:“押司真是我重生的父母,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押司。”宋江说:“不要这样说。”随即取出一锭银子,递给阎婆,自回下处去了。

过了几天,阎婆来谢宋江,见他下处没有一个妇人,回来问王婆,王婆说:“押司家在宋家村,不曾听说他有娘子。”阎婆说:“我这女儿长得好模样,又会唱曲儿。要是宋押司没娘子,央你去对他说,我情愿把婆惜给他。”

第二天王婆来见宋江,说了这件事。宋江开头不想要,经不住王婆再三撮合撺掇,宋江也就依允了,算是外室小妾。就在县西巷内租了一所楼房,叫做乌龙院,置办些家伙什物,安顿了阎婆娘儿两个。不到半个月,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遍体绫罗。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养得母女两个丰衣足食。

开初宋江夜夜和婆惜一处歇宿,往后渐渐来得稀了。因为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在女色上头并不十分上心。阎婆惜才十八九岁,正在妙龄,因此宋江并不中那婆娘的意。

一天,宋江带张文远来家吃酒。这张文远是宋江的同房书办,小名三郎,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平素最爱去瓦舍勾栏,学得言语温柔,体态风流,吹拉弹唱,无所不会。这婆惜一见张三,心里就喜欢。张三是个酒色之徒,见这婆娘眉来眼去,十分有情,趁宋江不在家,假意儿来寻宋江。那婆娘留住吃茶,言来语去,就和张三勾搭上了,打得火一般热,渐渐地就冷落了宋江。

宋江是个好汉,不以这女色为念,十天半个月,难得去乌龙院走一遭儿。那张三和这婆惜,夜去明回,如胶似漆,街坊四邻都知道了,也有些风声吹在宋江耳朵里。宋江半信不信,寻思:“又不是我父母给我娶的妻室,她要是无心,没来由我惹这气做什么?以后我再不上门,也就算了。”从此有几个月不去。阎婆几次来请,宋江只推有事。

一天傍晚,宋江从县里出来,见一个大汉,挎一口腰刀,背着一个大包,走得汗雨通流,见了宋江,那汉子走到面前,唱个大喏,说:“押司认得小弟么?”宋江说:“有些面善。”那汉子说:“借一步说话。”宋江和那汉子走进一家酒楼,拣个僻净阁儿里坐下。那汉子说:“大恩人,忘了小弟么?”宋江说:“兄长是谁?有些面熟,失忘了。”那汉子说:“小弟就是蒙恩救了性命的赤发鬼刘唐,曾在晁保正庄上拜识尊颜。”宋江听了大惊,说:“贤弟,你好大胆!幸亏没有做公的看见!你来做什么?晁保正弟兄们近来怎样了?”刘唐说:“晁哥哥上山以后,蒙林冲一力维持,火并了王伦。如今做了梁山泊都头领。吴学究做了军师,公孙胜同掌兵权。山寨里原有杜迁、宋万、朱贵,加上俺们弟兄七个,共是十一个头领,有七八百人。想起兄长大恩,无可报答,特使刘唐送一封书信、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和朱、雷两位都头。”刘唐打开包裹,取出书信来递给宋江,又把金子取出来放在桌上。宋江看了信,取了一条金子连书信包了,拽起前襟,插在招文袋内,放下衣襟,这才说:“贤弟,把这些金子依旧包了吧。你们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宋江家中颇能过活,等我缺少盘缠,再叫兄弟宋清去取。不是我见外,受了一条,足够了。朱仝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给他,我给他说一声就行。雷横并不知道此事,金子切不可给他。这人贪赌,怕会惹出事儿来。贤弟,我不敢留你。今夜月色明朗,你快回山寨,不要停搁。”刘唐苦苦求宋江收下,宋江哪里肯接?随即借酒家笔砚,写了一封回书,交刘唐收下。

刘唐是个直性子人,见宋江如此推却,知道多说也没用,就把金子包了。看看天色晚下来,就背上包裹,跟着宋江下楼来。离了酒楼,拽开脚步,连夜回梁山泊去了。

宋江别了刘唐,慢慢儿走回下处来。转了两个弯,背后有人叫:“押司,哪里去来?好久不见了。”宋江回头一看,原来是阎婆,赶上前来说:“押司,几次相请,好贵人,难见面!就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教训她给押司陪话。今晚老身有缘,得见押司,同走一遭儿去。”宋江说:“我今天县里事务忙,分拨不开,改天再去。”阎婆说:“这个使不得。我女儿在家里专望。”说着,把宋江衣袖扯住了,发话说:“是谁挑拨你?我娘儿两个下半世,都靠着押司过活。外人说的闲事闲非,都不要听。”宋江吃那婆子缠不过,就说:“你放了手,我去就是了。”阎婆依言放手,两人相跟着来到乌龙院门前。

宋江进屋,在凳子上坐了,那婆子只怕宋江走掉,也在他身边坐了,却向楼上叫:“我儿,你心里的三郎在这里!”那阎婆惜倒在床上,对着孤灯,正在等着小张三来。听得娘叫“你心里的三郎在这里”,只当是张三郎,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鬓,口里喃喃地骂:“你这短命的,等得我好苦!老娘先打你两个耳刮子!”飞也似地跑下楼来,就槅子眼儿里一张,见是宋江,那婆娘翻身又上楼去,依旧倒在床上。

阎婆听见女儿脚步声下楼来了,又上楼去了。婆子就叫:“我儿,你的三郎在这里,怎地倒走了。”阎婆惜在床上答应:“这屋有多远,他不会来?他又不瞎,自己不上来,难道要我迎接他?”阎婆笑着说:“这贱人望不见押司来,真个气苦了。押司,我同你上楼去吧。”宋江听那婆娘这样说,心里已经有五分不自在;见婆子来扯,只得勉强跟上楼去。

宋江上楼,在杌子①上朝着床坐了。阎婆在床上拖起女儿来说:“押司在这里。我儿,是你性子不好,把言语来伤他,恼得押司不上门来,你却在家里思量他。如今我好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却不起来陪句话儿,颠倒使性子!”婆惜把手推开,说那婆子:“你添什么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己不上门,叫我陪什么话!”

宋江听了,也不做声。婆子就推过一把交椅来放在宋江肩下,又推他女儿过来,说:“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话,也不要焦躁。你们两个多时不见,也说一句有情的话儿嘛。”那婆娘哪里肯过来?宋江低了头不做声。那婆娘也别转了脸。阎婆说:“没酒没浆,做什么道场?老身有一瓶好酒,买些果品来给押司下酒陪话。我儿,你陪押司坐着,我去去就来。”宋江寻思:“我吃这婆子钉住了,脱身不得。等她下楼去,我随后也走了。”那婆子见宋江要走的意思,出了房门,就把房门拽上,把屈戌儿①搭上了。

阎婆下楼来,拿了些碎银子,出巷口去买了些时新果品、鲜鱼、嫩鸡、肥鹅之类,回到家中,用盘子盛了,又收拾了几盆菜蔬,三只酒盏,三双筷子,用一个托盘托上楼来,开了房门,搬进来摆在桌子上。看宋江,只低着头,看女儿,也脸朝着别处。

阎婆说:“我儿起来吃盏酒。”婆惜说:“你们自吃,我不耐烦!”婆子说:“我儿,爷娘手里从小儿惯了你性儿,别人面上可使不得。”婆惜说:“不把盏怎地?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那婆子倒笑起来,说:“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个风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不把盏也罢了,且回过脸儿来吃盏酒儿。”婆惜只不回过头来。那婆子自己来劝宋江,宋江勉强喝了一盏。婆子笑着说:“押司莫见责。闲话都打叠起,明天慢慢儿说。外人的胡言乱

①杌(音wu务)子方形矮凳。

②屈戌儿门钌铞。

语,押司都不要听,且只顾吃酒。”筛了三盏在桌子上,说:“我儿不要使小孩儿性子,快来吃盏酒。”

婆惜说:“别只顾缠我!我饱了,吃不得。”阎婆说:“我儿,你也陪你的三郎吃盏酒,可使得?”婆惜寻思:“我的心只在张三身上,谁耐烦伴这厮!要不把他灌醉了,他必来缠我。”只得勉强拿起酒来,吃了半盏。婆子笑着说:“我儿只是焦躁,且开怀吃两盏儿睡。押司也满饮几杯。”宋江被他劝不过,连饮了三五杯。婆子也连吃了几杯,再下楼去烫酒。

那婆子烫了酒上楼来,见宋江低着头不做声,女儿也别转脸弄裙子,哈哈地笑着说:“你两个又不是泥塑的,怎么都不做声?押司,你是个男子汉,要装些温柔,说些风话儿。”宋江只不做声。阎婆惜想:“你不来睬我,指望老娘来陪你耍笑,我可做不到。”

郓城县有一个卖糟腌的二哥,叫做唐牛儿,常得宋江的资助。有时候听到些公事去告诉宋江,也得几贯钱使。这一晚赌钱输了,正没办法,就去县前找宋江,奔到他下处,街坊说:“我方才见他和阎婆两个过去,一路走着。”唐牛儿就奔到阎婆门前,见里面灯亮着,门却没关。唐牛儿上楼,看着阎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个喏。宋江寻思:“这人来得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儿是个乖巧的人,就看着宋江说:“小人到处找你,原来在这里吃酒!”宋江问:“莫不是县里有什么要紧事?”唐牛儿说:“押司,你怎么忘了?就是早上那件公事,知县相公在厅上发作,着四五拨人来下处找,到处找你不着,相公都急了。押司快去吧。”

宋江说:“这么要紧,只得去。”站起身要下楼,那婆子拦住了说:“押司不要使鬼心眼儿。唐牛儿你这贼精也来瞒老娘!正是‘鲁班门前耍大斧’!这早晚,知县早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乐了,有什么公事发作?这话你只好瞒瞒傻瓜,老娘这里瞒不过去。”

唐牛儿说:“真个是知县相公有要紧的公事,我可不会说谎。”阎婆说:“放你娘狗屁!老娘一双眼睛像琉璃葫芦儿一般,刚才我看见押司给你努嘴来着。你这个猴子,不撺掇押司来我屋里,颠倒撺掇他去。”说着跳起身来,顺那唐牛儿脖子只一叉,踉踉跄跄,直从房里叉下楼来。唐牛儿说:“你干吗叉我?”婆子说:“你破人买卖,有如杀人父母!你再敢做声,就打你这贼花子!”唐牛儿钻过来喊:“你打!你打!”婆子乘着酒兴,叉开五指,在唐牛儿脸上一连打了两掌,直攧出门外去,顺势把两扇门也关上闩了。

唐牛儿吃了两掌,被轰出来,站在门前大叫:“贼老咬虫,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叫你这屋里粉碎,叫你双日不死单日死!我不结果了你不姓唐!”拍着胸口大骂了一通,这才去了。

婆子再到楼上,看着宋江说:“押司睬那臭花子干什么?那厮只会搬是搬非。这种倒街卧巷的横死鬼,也来上门上户地来欺负人!”宋江被这婆子说着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说:“我儿,快和押司吃了这杯。你们两个多时不见,快收拾收拾,早早儿睡吧。”婆子又劝宋江吃了两杯,收拾杯盘下楼,自己去睡了。

宋江坐在杌子上,还指望那婆娘先来偎倚陪话,心里寻思:“都说这婆娘和张三两个有事儿,我眼里不曾见真实,有些半信不信。夜深了,我只得在这里睡,且看这婆娘今夜情份如何。”

那婆娘心里却寻思:“只有撑船就岸,哪有撑岸就船的?你不来睬我,老娘倒落得清闲!”

宋公明是个刚烈的汉子,讨好女人的手段却不会。阎婆惜被张三小意儿奉承,百依百随,轻怜重惜,引乱了心了,哪里还恋着宋江?两人在灯下坐着,都不做声。看看到了二更天气,那婆娘不脱衣裳,就上床去,倚着绣枕,扭过身子,朝里面壁睡了。宋江寻思:“可恼这贱人全不睬我些个,她倒先睡了。已经夜深,我也睡了吧。”把头上巾帻除下,放在桌子上。脱下上盖衣裳,搭在衣架上。腰里解下鸾带,上面有一把解手刀①和招文袋,却挂在床边栏干上。脱了鞋,也上床去在那婆娘脚后睡了。

①解手刀随身带的小刀子,比匕首短小。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公门中人用来裁纸或开拆公文书信的;一说“解手”是方言,是“应急”的意思。

过了半个更次,听见婆惜在脚后冷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着?古话说:“欢乐嫌夜短,寂寞恨更长。”看看挨到五更,宋江起来,就脸盆里的冷水洗了把脸,穿了上盖衣裳,带了巾帻,骂一声:“你这贼贱人好没道理!”婆惜也不曾睡着,听见宋江骂她,扭过身来回应一句:“你不要脸!”

宋江忍了口气,走下楼来。阎婆听见脚步响,在床上说:“押司再睡会儿,等天明了去。没来由起五更做什么?”宋江也不应,只顾去开门。婆子又说:“押司出去,给我拽上门。”宋江出来,把门拽上,想回下处。从县前走过,见路旁亮着一碗灯,走近了一看,是卖汤药的王公在县前赶早市。

那老儿见是宋江,忙说:“押司今天怎么出来得这样早哇?”宋江说:“夜来酒醉,听错了更鼓。”王公说:“押司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宋江说:“最好。”就凳子上坐了。那老儿浓浓地沏了一盏二陈汤,捧了过来。宋江一面吃着,蓦然想起:“时常吃他的汤药,从不曾要我给钱。我曾经许他一具棺材,不曾给他。昨天晁盖送来的一条金子,还在招文袋里,何不就给那老儿做棺材钱,叫他欢喜。”就说:“王公,我曾许你一具棺木钱,一向不曾给你。今天我有了些金子,就给你吧。你到陈三郎家买一具棺材,放在家里。到你百年归寿的时候,我再给你些送终的钱。”王公说:“恩主时常照看老汉,又蒙赐终身寿具,老汉今世不能报答,来世做驴做马报答押司。”宋江说:“别这样说。”揭起前襟去取那招文袋,吃了一惊:“糟了!忘在那贱人的床头栏干上了。我一时生气,只顾走,不曾系在腰里。这几两金子不值什么,可是有晁盖寄来的那封书信,包着这金子。本应该在酒楼上当着刘唐的面烧了,可当时讨火不便。正想拿到下处去烧,却被阎婆缠住。昨晚本想就灯下烧掉,又怕露在贱人眼里,因此不曾烧得。今早走得慌,不料忘了。我常见这婆娘看些曲本,颇识得几个字,要是被她拿走,倒是麻烦!”就站起身说:“阿公莫怪。我以为金子在招文袋里,不想出来得忙,忘在家里了。我这就去取来给你。”王公说:“不要去取,明天再给老汉不迟。”宋江说:“阿公,你不知道,我还有一件东西,做一处放着,所以一定要去取来。”说着,慌慌急急地奔回阎婆家里来。

阎婆惜听见宋江出门去了,爬了起来,铺开被子,脱下衣裙,打算好好儿睡一觉。一眼瞧见床头栏干上拖下一条紫罗鸾带,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只觉袋里有些份量,就手往桌子上一抖,抖出那包金子和书信来。这婆娘见是黄澄澄的一条金子,笑着说:“这几天我见张三瘦了,正想买些好东西给他吃。”把金子放下,又把那书信展开来灯下看,见上面写着梁山泊的话头,下面是晁盖的名字,吃了一惊:“好哇!我只说‘吊桶掉在井里’,原来也有‘井掉在吊桶里’的时候。我正想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了你这厮,今天可撞在我手里了!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有往来,送一百两金子给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这封书信依原样包了金子,还插在招文袋里。正好听得楼下“呀”地推门响。婆子问:“是谁?”宋江说:“是我。”婆子说:“我说还早哩,押司却不信,又回来了。且和姐姐再睡一会儿,到天明了去。”宋江也不回话,直奔上楼来。

那婆娘听得是宋江回来,慌忙把鸾带、刀子、招文袋卷做一块儿,藏在被子里;紧紧地面向床里,假装睡着。宋江进房,到床头栏干上一摸,不见了。宋江心慌,只得忍着气,去推那妇人说:“你看我往日的面子,还我招文袋。”那婆娘假装睡着,只不应。宋江又摇她,婆惜说:“老娘正睡哩,是谁搅我?”宋江说:“你情知是我,假装什么?”婆惜扭转身子说:“黑三,你说什么?”宋江说:“你还我招文袋。”婆惜说:“你什么时候交给我了?却来问我讨!”宋江说:“我忘了在你脚后的栏干上。这里又没人来,当然是你收起来了。”婆惜说:“呸!你见鬼来!”宋江说:“快还了我吧,别闹。”婆惜说:“谁和你闹了?我不曾收起!”宋江说:“你早先不曾脱衣裳,如今盖着被子睡,一定是起来铺被子的时候拿了。”

阎婆惜柳眉倒竖,星眼圆睁,说:“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还你!你有本事叫官府来拿我去当贼办。”宋江听见这话,心里越慌,就说:“看在我也曾经善待你们娘儿两个,还了我吧!。”婆惜说:“你总嗔着老娘和张三有事。他就是惹了你,也不该一刀的罪,不像你和打劫的贼相通。”宋江说:“好姐姐,不要叫,邻舍听见了,可不是玩儿的。”婆惜说:“怕外人听见,你别做呀!这封书信,老娘牢牢地收着。要我饶你,得依我三件事!”宋江说:“别说三件事,就是三十件也依你。敢问哪三件?”

婆惜说:“第一件,把典①我的文书还给我;再写一张任凭我改嫁的文书。”宋江说:“这个依得。”婆惜说:“第二件,我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家里用的,虽然都是你办的,也写一张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宋江说:“这个也依得。”阎婆惜又说:“这第三件,只怕你依不得。”宋江说:“那两件我都依你了,这一件有什么依不得的?”婆惜说:“那梁山泊晁盖送给你的一百两金子,快拿来给我,我就饶了你这一场天字第一号的官司,还你这招文袋里的款状。”宋江说:“这一百两金子,他的确送来给我,是我不肯受他的,已经退了回去。要是有,我双手捧着送给你。”婆惜说:“你这话简直放屁!常言说:‘公人见钱,有如苍蝇见血。’他派人送金子给你,你岂有退回去的道理?做公人的,哪个猫儿不吃腥?你想瞒谁!你怕是贼赃,快熔过了给我。”宋江说:“你知道我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谎。你要是不信,限我三天,我把家私变卖一百两金子给你。你先还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说:“你这黑三倒乖巧,拿我当小孩儿耍弄。我先还了你这封书信,过三天

①典宋代人纳妾,一般用银子买,写有卖身文契,没有时间限制。另有一种“典身制”,则有时间限制。从上下文看,宋江和阎婆惜,是“典”的关系。

再问你讨金子,这不是‘棺材埋了,再讨挽歌郎钱’①么?我要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快拿来两相交割。”宋江说:“我的确没收这金子。”婆惜说:“到了到公堂上,你也说没有这金子?”

宋江听见这话,怒从心头起,哪里按纳得住?瞪着眼说:“你还也不还!”那妇人说:“你瞪眼,我就还你不成!”宋江说:“你真个不还!”婆惜说:“不还!不还!一百个不还!你想要,到郓城县大堂上取去!”宋江就来扯那婆娘盖的被子。那妇人倒不顾被子,两手只紧紧地抱住胸前。宋江扯开被子,一眼看见那鸾带头正在那妇人胸前拖下来。宋江说:“原来在这里!”一不做,二不休,就两手来夺。那婆娘哪里肯放,宋江在床边舍命夺,婆惜死也不放。宋江恨命一拽,倒拽出那把解手刀来掉在席上,宋江忙抢在手里。那婆娘见宋江握刀在手,大叫:“黑三郎杀人了!”宋江本来没有杀她的意思,听见这一声,倒提起他这个念头来。那一肚皮气,正没处出。婆惜正要叫第二声,宋江左手按住那婆娘,右手举刀在那婆娘的脖子上一勒,立刻鲜血飞溅。那妇人还嗷嗷地叫,宋江怕她不死,再加一刀,脑袋就滚落在枕头上了。

①棺材埋了,再讨挽歌郎钱宋代民谚,“晚了”的意思。当时民俗,丧家出殡,可雇人唱挽歌,这种以唱挽歌为业的人,就叫做“挽歌郎”,按例应该先给钱。

【简评20】《水浒传》的作者,最善于写人和写情。这一回,写宋江和阎婆惜的纠葛,一环扣一环,丝丝入扣,交代得清楚明白,把阎婆、阎婆惜以及唐牛儿、王公等人的言语神态描绘得活灵活现,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尽管作者对宋江其人有所偏袒,再三说他是个好汉,不贪女色,但是字里行间,仍不免春光泄漏,甚至欲盖弥彰:第一,既然不贪女色,怎么会典一个曾经在东京行院里混过的烟花女子来作妾?如果下处没人照应,买一个漂亮的小家碧玉回来,哪怕半婢半妾,岂不比这阎婆惜强百倍?说了归齐,还是喜欢阎婆惜的风流善唱,所以开头也天天和阎婆惜一起歇息,只是他又矮又黑,不中阎婆惜的意罢了。第二,既然他和张文远同衙当差,张三郎是个什么人物,能不知道?怎么能把这样的馋猫招到家里来让小妾陪着一起喝酒?这难道不是缺心眼儿,引狼入室,咎由自取?

附录:《另眼看水浒(十篇)》之七

在当下的这个花花世界,******或养情妇大约也是一种时尚,或者说,是财富地位的象征,成功男士之标志。在下与友人闲谈,每论及某地某君挥金如土,妻妾成群时,友人不禁面露羡慕之色,感叹:“好有钱,真大款也!”其实,又何止大款,衙门里的大吏能员,国私企之头头目目,凡事业有成,为社会敬慕者,有包养之嫌的总有十之五六吧,何足为奇?

在下惭愧,年届而立却依旧为生计奔忙,事业亦是碌碌无为,对包养这类需大财力作后盾的事当然是有心无力了。故而总有一个疑问难释:万一有朝一日那二奶或情妇要闹将起来,不知该如何摆平?这种事首先于成功人士脸面上就不太好看,即便有什么私下协议,上法庭也是算不得数的。再假如,那二奶或情妇手中握有成功人士见不得光的甚么证据(一般而言多少都会有一点的),那事情岂不更加难办?即便花大价钱可以暂时摆平,亦难保今后会不出岔子。又假如这证据着实不比寻常,非同小可,在下揣度,一劳永逸的法子大约就是学宋江的“怒杀”一途吧。

《水浒》里面,宋江亦为当时颇有声望的“慈善家”、“社会活动家”,勉强可算作成功人士。虽谈不上大款,毕竟也是农场主的公子,何况那时的包养行情和成本比当下低了许多。故而“及时雨”先生一不小心就包上了一个也理所当然,“就在县西巷内讨了一楼房,置办些家伙什物,安顿了阎婆惜娘儿两个在那里居住。没半月之间,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遍体绫罗。又过了几日,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端的养得婆惜丰衣足食。”

可惜好景不长,“初时,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因为宋江“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偏偏“这阎婆惜水也似后生,况兼十八九岁,正在妙龄之际,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这红杏出墙就难免了。

按说宋江未有大奶先******,未及娶亲先养情妇,即便他在“性”趣、“性”致方面“不十分要紧”,该也是没什么可顾虑的,大不了拍屁股走人,一蹬了之。他自己也认为:“又不是我父母匹配妻室。他若无心恋我,我没来由惹气做甚么?我只不上门便了。”

就此了结?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即便什么也没发生,要了结这事至少也得花些银子,算个“青春损失费”吧。偏偏那一晚宋江与婆惜一夜冷战,头晕脑胀之下竟然留下了通匪的把柄,事情可不闹大了!

谈判不成,“只这一声,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在下倒觉得,没那一声“黑三郎杀人也!”这事终归还得血腥收场,因为带上了绿帽子的宋江,其憎恶怨恨之意难免早已蓄积,杀意已然潜伏,即便双方当时达成了协议,今后宋江也还得忍气吞声,得面对随时的讹诈和秘密泄露,得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这样的生活谁能熬多久?如古龙所言:“世上唯一能保守秘密的,就是死人!”灭口当是早晚的事,只不过那样的话宋江大约不用亲自出手,只暗示一声,就会有亡命兄弟出来做得天衣无缝。

“怒杀”留下了缺陷,未成一桩待查疑案,是因宋江还不够狠(毕竟是搞慈善的),没把阎老妈子一块儿做掉,好一了百了。在下也颇服那位阎老妈子,竟然反应如此敏捷,能面不改色,沉着应对,机智勇敢地与杀人犯周旋,硬是差点儿让宋江当场就落入法网。可怜这宋公明,******没享到艳福,就由慈善家沦为了杀人犯,从此开始了一段落魄亡命的坎坷生涯。正所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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