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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兴三老臣:王恕、马文升、刘大夏

清末的慈喜老大娘曾对袁世凯说:“这年头,找个好人难,找个有本事的人更难,找个有本事的好人更是难上加难。你嘛,还是有才干的。”

所以慈喜明明知道老袁人品不咋地,对老袁依旧加官晋爵的重用,一直到她蹬腿咽气后,老袁再接再厉,将满清王朝彻底玩残。

所以有本事却没道德的人终究是靠不住的,比如那位刘棉花,虽然位居内阁首辅,也放手让他办事,但说到底还是被徐溥和刘健架空,对他的原则,朱祐樘很明确:可以用,但不可重用。

在朱祐樘眼里,最应该信任的,当然是有本事的好人。幸运的是,弘治朝有这样的人,不是一个,是三个。这三个人的名号在当朝也格外响亮:弘治三君子。单看这名号,就可以确认这是三个什么样的人。

在中国的语言词汇里,“君子”是一个相当崇高的称谓,在中国历代官场上,道德品质达到“君子”高度的人不少,可往往都是道德水平和工作能力成反比,比如“青天大老爷”海瑞就是这类人的杰出代表。

但“弘治三君子”则不同,论道德品质,他们比后世的海瑞不差分毫,论工作能力,不仅远远强于诸多“德高才低”的清官们,比起中国历史上的诸多贤臣更毫不逊色。他们之所以名声低,也是拜弘治盛世所赐:这是一个群星灿烂的时代,他们的光芒,所以也就不那么耀眼了。

但在当时,他们却是大大的名人,也是朱祐樘革除弊政的利器。尽管当弘治朝开始时,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但是他们却用事实证明:激流汹涌的官场,没有磨平他们的棱角,蹉跎岁月的流逝,没有磨灭心灵里的热血与理想。他们以老迈之躯,和年轻人一般昂扬的斗志,帮助年轻的朱祐樘励精图治,托起了一个盛世的诞生。

第一个人:吏部尚书王恕。

关于此人,在大明朝成化年间有句相当响亮的称号:两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

能得此殊荣,自然有刚直不阿清正廉洁等原因,但说到王恕,只有三句话:别人不敢干的,我干;别人不敢管的,我管;别人不敢惹的,我惹。

先说别人不敢干的。这一条,主要是在做官上,在整个成化一朝,王恕做过的地方官最多。从扬州到江西,从江西到河南,再从河南到云南,大部分都是刁蛮难治之地,这些地方的共同特点,就是恶霸横行,民不聊生,谁沾上惹一身惺。这种地方,换成其他地方官,都得赶紧送礼请托跑调动,宁可不升官也绝不趟浑水。但王恕不一样,收拾行装乐呵呵去,勇敢地往火坑里跳,每到一地,都喜欢用民间戏曲里清官常用的把戏:微服私访,先把当地恶霸的劣迹查个清楚,然后大刀阔斧铲除奸恶,再劝课农桑发展教育,总能把那些“刁蛮难治之所”,治理成欣欣向荣的繁华乐土,不管走到哪里,离任后当地百姓都会给他修祠建庙以示纪念。这就叫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所以干来干去,王恕混了个“最佳地方官”的名号,当然也付出了代价:被他整治的恶霸里,有皇上的七大姑八大姨,太监的干儿干孙,权贵的把兄弟姑表亲,都是些碰不得的人物。里里外外的重量级权贵都被得罪光,升官当然没戏,所以王恕辛苦干了三十多年,还是只在地方上窝着,就是进不了中央。

这年头,哪里有危险,哪里有解放军。那年头,哪里最艰苦,哪里有王恕。

然后是别人不敢管的。成化朝什么人管不得,当然是那些采办的太监,上窜下跳的传奉官,不过没关系,王恕管,不但管,还管出花样来。

先是巡抚云南,和粱芳派去的采办太监钱能斗。钱能想敲诈勒索,王恕明确告诉钱能: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敢骚扰老百姓我就跟你玩命。钱能虽然姓钱,最终没能从云南弄到钱,灰溜溜滚蛋了。钱能的亲信郭景了越南公主,王恕二话不说告状到京城,竟然活活把郭景吓死了。按说这粱子结的够深吧,后来王恕当了南京兵部尚书,和担任南京镇守太监的钱能又成了同事,可钱能见了王恕就象老鼠见了猫,见天里小心伺候,软话好话一箩筐的说,真应了一句俗话:鬼怕恶的。

然后就是林俊事件,那时侯妖僧继晓民愤太大,言官林俊气不过参了他一本,朱见深震怒:敢骂我的“精神导师”,活腻了不是!粱芳诸人也上下撺掇,非要把林俊弄死。怀恩看不下去,小心翼翼的给林俊说了两句好话,朱见深二话不说,抄起桌子上的砚台猛砸怀恩,还好怀恩闪得快,要不非被砸成老年痴呆不可。接着朱见深下旨:敢求情的,杀无赦。

按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林俊彻底没救了,家里都给他买好棺材了,可棺材到头来还是白买了,因为别人不敢管,王恕管。

王恕果然上奏章了,不过那时侯,所有人都认为白搭:轻则被驳回来,重则连王大人都要被抓去陪绑。

不久以后处理结果下来了:林俊杖责二十,从轻发落。板上钉钉的死罪,竟然又把命捞回来了!王恕咋做的?

其实很简单,首先,王恕和怀恩是铁哥们,奏章报上去,是挑着朱见深心情好的时候给他看的。其次,王恕的奏折写的有学问,不像其他人那样臭骂继晓,而是给朱见深算经济账,比如盖一坐庙要花费多少钱,会让多少老百姓流离失所这类问题,既而推论出一句话:林俊是有错,但出发点是好的,也是为了老百姓,说到底,还是为了皇上您哪。

这正是王恕的聪明之处,他比那些“直臣”更了解这位皇帝:朱见深是不会处理继晓的,骂也白搭,但朱见深也是个明事理不滥杀的人,只要让他明白这个理,事情就好办了。

又忠直,又不畏弓虽,暴,更有办事能力,这就是专管别人不敢管之事的王恕,林俊之事一了结,全国官民人心大快,由此流行一句话:两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

这就是王恕,一个始终充满斗志又富有斗争经验的老好汉,朱祐樘知道这个人的能量,所以前任吏部尚书李裕前脚刚滚蛋,后脚王恕就被招了回来,掌握了弘治朝的人事大权。

但凡新官就任,第一件事就是大谈施政纲领,做一下雄心万丈状。王恕也不例外,只是他的方法比较特殊:写对联。就任伊始,就在吏部衙门外贴了一幅对联:

仕于朝者,以馈遗及门为耻;

仕于外者,以苞苴入都为羞。

事实证明,王恕做到了。

自任吏部尚书以来,他始终兢兢业业,以古稀之龄夜以继日工作,选拔贤良官员,罢斥不合格干部,严惩贪污。王恕历经官场多年,眼光老练毒辣,贪官们那点欺上瞒下的把戏瞒不过他的眼睛,一概查办没商量。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建立了一套完善的官员考核和选拔制度。即使在他离任后,这套制度依然按照他的构想运转下去,成为弘治朝吏治清明的基础。拜他的努力所赐:官员们老老实实干活,政府效率大为提高,没几个人敢偷奸耍滑,一大批人才得到重用。

这样的老宝贝,朱祐樘当然得好好呵护。自登基开始,朱祐樘对待王恕像春天一般温暖,天热了派人送西瓜,天凉了派人送棉袄。王恕推荐谁,二话不说当场宣旨提拔;王恕整治谁,眼睛不眨立刻下令惩办。遇到刮风下雨等恶劣天气,朱祐樘还很体贴的对王恕说:您老人家岁数大了,腿脚不灵便,要不歇两天?

可在这温暖的春风里,朱祐樘也渐渐明白,为什么老爹会把这个倔老头轰走。

因为王恕的价值不仅仅在于能搞好人事工作,更在于他还喜欢干一件别人不敢干的事:惹皇帝。说来也不奇怪,当地方管的时候就敢管恶霸,当封疆大吏的时候敢管太监,现在当了大明帝国的组织部长,不惹皇帝惹谁?

这正是王恕与其他人的有别之处:别人不敢惹的,我惹。

比如王恕给朱祐樘说:国家大事太多,早朝时间有限说不完,要不您受累以后就别午睡了,中午时间咱弄个午朝继续讨论?

朱祐樘:这个……好,照办!

又比如王恕说:当皇上也要好好学习的,要不您牺牲一下休息时间,召集大臣搞个沙龙(经筵),大家一起交流一下治国的心得体会?

朱祐樘:这个……好,照办。

还比如王恕说:萧桢比较适合当陕西巡抚,皇上您觉得呢?

朱祐樘:要不……你再推荐一个?

王恕:皇上不用我推荐的人,这说明我没尽到本职工作,既然没尽到本职工作,就是我失职,所以,皇上您也别叫我推荐了,干脆撤了我得了。

朱祐樘:别介……别介……听你的,听你的还不行吗?

这些都是公事,朱祐樘还能容忍,但皇帝家的私事,王恕也管。

比如王恕说:皇上您要赐您叔叔庄田?现在国家很穷,好多老百姓还没地种呢,要不让您叔叔再艰苦朴素两年?

朱祐樘:这个……研究研究吧。

王恕又说:皇上您只有皇后一个老婆,这很不对,关系到以后皇室子嗣的繁衍,所以要不您再多娶几房……

朱祐樘:这个……(这个用得着你管?)

公事,你管也就罢了,分田地的事,你管管还算有道理,可我娶老婆你也管,你王恕就算是太平洋的警察,也管不了这么宽吧?

更不像话的是王恕的工作方式,只要是和领导意见不对,立刻闹要辞职,直到领导接受批评,还得做殷切自我检讨状,态度不虚心还不干。这哪像大臣干工作,简直就是老子教训儿子嘛。儿子一哭闹,爸爸马上板起脸说:再哭,再哭爸爸就不管你了。每每这个时候,再调皮捣蛋的儿子也得乖乖夹起尾巴做人。

总的来说,王恕就是这么管朱祐樘的,可问题是,虽然王恕的岁数比领导大了好几轮,放在封建时代当他太爷爷都绰绰有余,可他确实不是朱祐樘的亲爸爸。

所以要是这些朱祐樘还能不在乎,那他就真没自尊心了。

可在意也好,不在意也好,你都得忍,毕竟用着人家干活呢。直到有一天,朱祐樘发现忍不下去了:群众意见太大了。

王恕清正廉洁,一心为公,他给朱祐樘提的那些建议,得罪人也好,不识趣也罢,说到底都是为了国家好,而不是为了私利。一句话,他是个无私的人。

可毁就毁在他的“无私”上,因为无私,办起事来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事事得罪人,不止得罪坏人,也同样得罪好人。

按说朱祐樘用的人,整体素质比他爹那时候强得多,可就是这样,王恕还是混不好,原因只有一个:脾气。

王恕这个人,说话办事从不想什么得罪人的问题,所以口无遮拦,一语不合就破口大骂,典型的炮仗脾气,这样的人,别说放在官场上,就是放在生活中,明明知道是个好人,可喜欢他也难。

所以在他当吏部尚书这几年,干的最多的事只有一个:吵架!和同僚吵,和下级吵,和内阁也吵,按说此时的内阁已经运转的不错,可王恕还是嫌人家办事效率慢,一慢就批评,一批评就掐架,总之是天天“打仗”。

内阁里的刘吉自不必说,标准的小人,当然和王恕搞不到一起去。另两个人徐溥和刘健,都是处理政务的能臣,人品也不坏,可王恕不管好坏,一律统统臭骂,虽然是有口无心,可天天这么着,搁谁都受不了。特别是刘健,也是个暴脾气,王恕骂娘,他就对骂,两个老爷子唇枪舌剑毫不相让,要是再年轻几岁,怕是要上演全武行了。

刘吉更是恨王恕恨得咬牙,不止是态度问题,而是刘吉的许多死党都被王恕处理了。所以刘吉就经常给王恕捣乱,王恕提拔的人,刘吉都要给穿双小鞋。每到这个时候,王恕就会拿出看家本领:,这招果然好使,刘吉每次都碰得灰头土脸,也没怎么影响“正人汇进”,总之还是小麻烦。

除了刘吉外,内阁的其他几位都还是些一心干工作的人,平时里闹摩擦也好,破口大骂也罢,工作上的事总算没耽误,更不干背后给王恕下黑脚之类的龌龊事,大家彼此配合的不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直到一个叫邱浚的大臣入阁。

其实从个人品行上说,邱浚和王恕属于一路人:为官清正廉洁,也一心忧国忧民,学问也同样好,他还给朱祐樘写过一部奇书:《大学衍义补》,全面从军事、政治、工商、农业等各个方面阐释了治国的要务,这本书中的许多内容,也成为后来弘治朝治国的重要参考。但这个人有个老毛病:心胸狭窄。

两人的矛盾,从根子上说还是个自尊心问题。入阁以前,邱浚是礼部尚书,王恕是吏部尚书,虽然都是部级干部,可吏部掌权,号称“天官”,位高权重,说白了就是六部里的老大。所以当部长那几年,王恕一直以大哥大自居,拿着邱浚当小弟,成天里吆五喝六使唤来使唤去。饶是如此邱浚也忍了,毕竟人家也算是“前辈”加“天官”,受委屈就受委屈吧。可后来邱浚入阁了,虽然还是个尚书,级别却已经成了“副总理”,按说是扬眉吐气了,可王恕还是老样子,见了邱浚照摆大哥谱,张口就说:那小邱啊……你那啥……大庭广众下,对着邱浚指手划脚,实在没面子到极点。

伤自尊了,太伤自尊了。

王恕本来就是个有口无心的人,说话难听但过后就忘。刘健和徐溥虽然不痛快,但总算也能容忍。邱浚则不然,他是个好面子的人,一句话不合他能记恨一辈子。这样一来,矛盾就产生了。

于是,邱浚开始和王恕对着干。王恕要整顿吏治,他说不能太着急。王恕要罢斥一批庸官,他说这里面还是有好人的。王恕当然不干,于是两人的梁子越结越深,弄得都没法正常干工作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些都是工作上的摩擦,并没有直接的矛盾。

就在这时候,一个小人出场了:太医院通判刘文泰。这个人当年曾送礼求官,遭到王恕惩办,又很会来事,所以和邱浚又是好朋友。两人天天里喝酒吹牛,一喝酒邱浚就骂王恕,邱浚一骂,刘文泰就跟着挑唆,挑唆来挑唆去,日久天长,原本屁大点的矛盾,在邱浚眼里成了不共戴天之仇。

然后某一日,刘文泰神秘西西的告诉邱浚:王恕有小辫子在我手里。

其实说来也没什么,就是成化朝时王恕遭陷害归乡后,曾让人给他写传记,标榜自己与奸党斗争的“光荣事迹”。这貌似没什么,可问题是,王恕当年斗争的那些事,样样朱见深都有份,传出来,先皇的脸往哪儿搁?

邱浚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机会。

刘文泰弹劾王恕的奏章递上去了,说王恕“沽名掉誉,诽谤先帝。”文章言辞激烈,写得人神共愤。此奏一出,果然朝野振动。封建时代,“诽谤皇上他爹”可不是个小罪名,搞不好要株连九族的。

王恕怒了:陷害,这是陷害。肯定是邱浚陷害我。

然后按照老惯例,王恕又开骂了,邱浚倒很有修养,我哪敢陷害您老人家啊?到底有没有“诽谤先帝”,这不还在调查嘛。

但谣言已经四起了,说什么的都有,平日里被王恕恶整过的人纷纷跳出,四下散布小道消息,邱浚的亲信言官更是站出来相继弹劾王恕,真个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几位阁臣和部长的态度也奇怪得很,朱祐樘一询问起来,要么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么是拐弯抹角批评王恕,就是没有给王恕说话的。

朝堂上更乱套了,支持王恕的清流和支持邱浚的大臣分成两派,见天吵骂,闹翻了天,也就别提什么日常工作了。

久而久之,王恕受不了了,辛苦一辈子,却落了这么一个墙倒众人推的结局。他伤心的向朱祐樘提交了辞呈。朱祐樘不批,反而安慰说:领导还在调查嘛。

闹腾归闹腾,事情总该想办法解决。锦衣卫出动了,夜审刘文泰,还没动刑这小子就尿了,把和邱浚的密谋全供了出来。如此,真相大白。

按说事情到如今已经清楚了:刘文泰陷害,邱浚背后指使,王恕是冤枉的。

可处理结果却匪夷所思:刘文泰官降两级,王恕虽然冤枉,可确实“无意中诽谤了先帝”,念你工作成绩不错,就批准你退休吧。至于邱浚,批评两句,基本没事。

消息传来,举朝哗然:这是什么处理结果,不是冤枉好人么。

朱祐樘却知道其中的原由:王恕一心为公不假,可是他太不会做人,早就把人得罪光了。刘文泰的事只是冰山一角,没有刘文泰,早晚还会有张文泰李文泰,如此下去,他也没有安生日子过。

而且朱祐樘心里也烦了王恕了,虽然知道他一心为国,可谁也不喜欢有个人成天对你指手划脚,从国家大事到私生活统统全管。更何况,经过王恕的努力,成化朝时代的庸臣已经一扫而空,新的官员选拔监察制度也建立起来了,说句寒心话,王恕的利用价值,已经到头了。至于邱浚,虽然这事他做得不厚道,但现在政府的整顿已经完成了,下面该搞经济建设,而邱浚是这方面的人才,没他还真不行。

所以,就这么定了,王恕回家。这对他好,也对国家好。

王恕就这么回家了,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了另一个工作:治学。他是明朝著名理学流派:三原学派的开创者。这个学派在之后的岁月中英杰辈出,它的贡献与价值,在后面的章节里会讲。

正德三年四月,王恕去世,享年九十三岁。

他是一个忠臣,也是一个直臣。他成功过,也失败过。弘治朝五年吏部尚书的任期,几乎浓缩了他人生里所有的灿烂与辉煌。他的成功,在于无私。他的失败,也正在于无私。他就像一棵坚韧的老藤,屹立于风雨中而不倒,凭着顽强与斗志,迎来了一个盛世的春天。对于他的成功和失败,或许只有一句话最合适:性格决定命运。

老人有言:好人不长命。对这话,我曾经信,可是看过了王恕的故事,我不信。

至于挤走了王恕的邱浚,其实他才是最惨的,虽然之后他干活不少,成绩不少,可因为王恕的事,是个正人君子都瞧不起他,人人都背地里骂他。两年后他因操劳国事患了眼疾,几乎双目失明,可依然有人幸灾乐祸,说他是罪有应得。挨了几年骂后,他终于在弘治八年被骂死了。开追悼会的时候,那个小人刘文泰也来吊丧,刚走进大门,就被家丁乱棍打了出来。邱浚的老婆站在门口叉着腰哭骂:都是因为你,害了我老公一辈子。

邱浚啊邱浚,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

刘文泰,你会羞愧吗?正如鲁迅所说,中国人的事,做事的不可恨,帮闲的最可恨。你就是一个帮闲的。邱浚和王恕,论人品都是正人君子,论关系也并没得深仇大恨,却总因为有你们这些“叭儿狗”在,最终闹得这个结局:一个含冤而去,一个背骂而死。

这场斗争,没有胜利者。

同样是性格决定命运,弘治三君子里的第二个人:兵部尚书马文升,命运却比王恕好多了。

如果把弘治朝初期的大明帝国比做一个久病缠身的病号,那么朱祐樘就是这个病号的主治医师,底下的臣工,则是各司其责的医生:怀恩是负责割太监问题这颗瘤子的;王恕是负责割吏治问题这个瘤子的;马文升却累得多,他既要割官场的瘤子,也要治背上的那个毒疮:国防问题。

马文升与王恕一样,在弘治朝以前也大大的有名,但他出名的原因却和王恕不一样:他一直在替人擦屁股。

官场上的擦屁股,就是指别人做了错事,闹出了乱子,由另一个人出来收拾局面。这种人当然倒霉,擦干净了你未必有功,擦不干净黑锅你跑不了,马文升就这么倒霉了二十多年。

马文升,河南禹县人,景泰二年进士,先在各地干检察官(巡按),眼看着要回中央干法院院长(大理寺卿),谁知道成化四年陕西满俊作乱一声炮响,彻底改变了这位司法干部的命运,从此以后,整个成化朝他都在干着同样的工作:擦屁股。

先说满俊起义。在讲成化朝的时候这事漏了,因为这在历史上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就是几千个投降明朝的蒙古人,因为忍受不了陕西巡抚陈价的欺压,愤然扯旗造反,集合四千多人盘踞陕西固原旁边的土城对抗官军。说到底,这还是明朝自找的。

但既然叛乱当然要,陕甘地方部队围,中央军围,前后集结大军十多万,可恶战十多天,连土城的边都没碰着,真个叫灰头土脸。朱见深晕了,泱泱大明,百万雄师,连几千造反的小丑都解决不了,脸往哪搁?换人!陕西巡抚陈价已经被罢官了,朱见深对马文升说:就你了,司法工作先别干了,去陕西把乱子给我收拾干净。

马文升就这样接替陈价巡抚陕西了。土城那边,恶战还在继续,伤亡还在增加,总指挥项忠(后来荆襄流民起义的那位)急得嘴角冒泡,却还是毫无进展。

马文升只看了一眼就断定:这目标,明军就是再增加一倍人,使上吃奶的劲,想要攻克也是白日做梦。

倒不是因为战斗力的原因,真正的原因还是出在这个土城上。叛军所盘踞的这坐土城,在唐朝史书里有个响亮的名字:石堡城。

唐朝时候,这座城是吐蕃的战略要地。当年唐朝为了夺取它,先后发兵数十万,派名将哥舒瀚出马,恶战大半年方才告捷。战后盘点战果:唐军伤亡数万人,敌人只伤亡八百。

这就是明军面前的真正对手,一座地形险要,易守难攻的战略要地。以明军目前的实力,是绝不可能攻克的。

项忠急了:那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难道就这么回去给领导汇报,皇上您别打了,当年唐朝皇帝都打不下来,咱就别费劲了。

马文升不慌不忙,打是要打的,却未必要硬打。他很自信的朝远方一指,项忠瞧了一眼,着急的神色没有了,相反,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马文升已经找到了这座城池最大的弱点:水!

土城易守难攻,却没有水源,所需饮用水全靠一条引水渠维持,只要切断这条水渠,缺水的叛军将不攻自破。

项忠照办了,果然没过几天,敌营大乱,明军趁势总攻,全歼叛乱,肆虐数月的满俊之乱,就此平定。

这就是马文升的军事水平,在困局中敏锐地捕捉制胜的关键。这份天赋,在当时的明军将领中,鲜有匹敌者。

叛乱平了,可屁股还没擦完。人杀光了,民心还得安抚,边防更得整治。之后的七年,马文升扎根陕西,耐心做着擦屁股的工作,他平等的对待当地各族群众,不搞民族歧视,对战乱中的伤亡者善加抚恤,更鼓励边民进行贸易,既解决少数民族群众的生产生活问题,又解决了部队马匹匮乏问题。在他的苦心经营下,原本残破不堪的固原地区重现繁荣,民族关系融洽,部队战斗力提升,真正成为大明边陲的铜墙铁壁。

他不仅是个军事战略家,更是个国防建设者。

擦完了陕西的屁股,马文升掉头北上,又去擦辽东的屁股。当时正是汪直天天出去惹事的时代,他勾结党羽陈钺在辽东滥杀无辜,以冒充边功,一时间搞得辽东群情激怒,民族矛盾尖锐,当地的各个部族纷纷造明朝的反。危急时刻,已升任兵部侍郎的马文升再次出马。当时的辽东已经乱了套,军队士气低落,各部族又磨刀霍霍准备打仗。情急之下,马文升单枪匹马亲带诏书,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各部族属地,耐心做思想工作,宣读中央政策,严惩擅开边衅的兵将,在他的努力下,各族头领折服于马文升的恩德,终于放下了武器。他以大智大勇之心,将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战乱化为无形。辽东大地,终于避免了一场兵灾。

冒危险,闯敌营,做工作,免战火,一场奔忙,马文升总算又给汪直擦完了屁股,可倒霉就倒霉在这里,汪直小心眼,恼火马文升出他丑,竟然在朱见深面前告黑状。立了大功的马文升非但没有被封赏,反而被撤职查办,回家当老百姓去了。

擦屁股还擦出错来了,还擦得得罪人了,这样的荒唐,也只有朱见深做得出。

朱祐樘却很清楚这个人的能量,在成化朝二十多年岁月里,他受了太多委屈,替人背了太多黑锅,却始终忍辱负重,安心干工作,这样的人,父亲不重用,我用。

于是朱祐樘一即位就召回了马文升,升为左都御史,马文升不含糊,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提了十五条关于治国的要求,朱祐樘二话不说全部照准。然后余子俊逝世,马文升接任兵部尚书,不但和王恕密切配合罢免不合格干部,更是在部队里大搞整顿,严查侵吞军饷吃空额之类的舞弊行为,法办了一大批干部。

这下部队可炸锅了,有不少人扬言要叫马文升好看,更有许多兵痞带着武器天天在马文升家门口晃悠。马文升不慌不忙,照样出入自如,谈笑生风。朱祐樘得知后,连忙派锦衣卫日夜保护马文升,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但在马文升眼里,这些只是整顿军队的第一步。他很清楚现在大明的军队是个什么素质,要整顿,就得搞大动作。

于是朱祐樘把大明朝的御林军:团营交给了马文升。马文升再接再励,清退老弱残兵,补充青年精壮,并制定了一套严格的军事训练和管理制度。然后马文升又对军官采取了一系列考核办法,建立了完善的军官选拔和推荐体制,一大批优秀中层军官从此脱颖而出,在沙场上屡立战功。大明军队气象,从此焕然一新。

看到这里各位会问:除了岁数差点外,马文升和王恕貌似没区别,都会干活,也都是刚正不阿的直臣,好干得罪人的事。王恕没干几年就给排挤回家了,怎么马文升却能越干越滋润,先管兵,再管人,整个弘治朝屹立官场不倒,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都是老干部,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看似没区别,实则有区别,简单一句话:王恕嚣张,马文升“低调”。

王恕为官,是典型的霸道脾气,常年下派基层工作,养成了雷厉风行的作风,谁的账都不买,逮谁骂谁,从内阁到六部,连朱祐樘本人也经常被他训来训去。整天搞不痛快,久而久之,群众关系越搞越差,领导关系越搞越僵,到最后不走也不行了。

马文升则不一样,常年的战场生活,反而造就了他沉稳冷静的性格,说话滴水不漏,办事善抓重点,更讲究做事的方式方法。比如同样是裁汰干部,王恕手起刀落,裁掉就裁掉;马文升则不辞劳苦,亲切与下岗干部谈话交流,每次都能把人说得心悦诚服。再比如处理同事关系,王恕向来简单粗暴,意见不同就发脾气;马文升则和颜悦色,耐心阐述主张,尽量做到沟通交流。所以虽然他也经常犯小人,但群众关系却搞得不错,总是能够“团结大多数”。

而对朱祐樘本人,马文升更是极尽尊重,虽然本质上还是直言犯谏,但很讲究方式方法。朱祐樘想派人下去买点丝绸,马文升说:现在陕西地震了,老天预示着西北要出大乱,要不买丝绸的钱先紧着部队用?朱祐樘想办两桌酒席,马文升说:皇上,不好了,南京刮大风了,这是老天爷发火了,要不酒席就先不办了?咱不能得罪老天爷啊!

总之是摆事实,讲道理,既委婉又以理服人,来回绕了半天圈子,即使明明是干涉皇上私生活的事,却总能劝得朱祐樘“欣然接受”。说到底,这还是个思想工作的水平问题。即使放到今天的行政单位,马干部也绝对能胜任“思想政治工作”。当然,也是因为做领导的是朱祐樘,要是换了朱见深,那位大爷当然也能态度上“欣然接受”,但肯定不照办。

既能尊重领导,又能团结同事,更能干出成绩,这样的好干部,在弘治朝想不干都难。所以,尽管身体不好的马文升后来屡屡请求退休,朱祐樘都一概不批,每次还诚恳地说:再站几年岗吧,国家需要你啊!

当然,马文升兜圈子,绝对不是为了保官而兜圈子,他兜圈子还是为了干事。在他的努力下,大明帝国的国防力量日益巩固,军队战斗力逐年提高,部队纪律得以整肃。也正是如此,在弘治朝十八年来的历次边界冲突中,明军都能抗住巨大的军事侵犯,成功地化危机于无形。这一切,正是马文升打下来的。

后来吏部尚书倪岳退休,马文升调任吏部尚书,同样干得有声有色,并进一步完善规范了王恕订下的官吏考核制度,一样的铁面无私。王恕想办而没有做完的事,马文升替他完成了。

马文升并不滑头,也不妥协。国家大事,该争他都会争;人事管理、干部考察,该严办就严办,从不徇私情,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他的儿子马璁参加吏部官员选拔,他做主让儿子到最偏僻的州县任职。有人认为这样太过分。马部长正色说:“大臣的儿子都做京官,地方官谁做?”他的事迹,数百年来史不绝书,传为千古美谈。

马文升是一个君子,一个为人处事方法与王恕相反,但大智大勇,道德品质同样高尚的君子。关于他的人生,对王恕的评价或许也同样合适:性格决定命运。

弘治初年的大明朝,吏治有王恕,治军有马文升。经过一番除旧布新,官场吏治清明,部队士气高昂,在荒唐与黑暗中徘徊许久的明朝人,终于重见盛世气象。两位老干部自然功不可没,但和下面这个相对年轻的干部比起来,他们还稍显逊色。

这位弘治三君子中年龄最小的,就是刘大夏。

刘大夏,字时雍,湖北华容县人。天顺七年进士,先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然后于成化元年被调入兵部职方司(国防总参谋部),长期从事国家军事行动的谋划工作,在这个部门,他一干就是二十三年。

刘大夏和王、马二人又有所不同。王恕管人事,马文升管兵,总算还都是专业对口。刘大夏可不一般,他是个复合型人才:既能说会道,又能低头干活;论行政能力,干地方官,他比王恕毫不逊色;管兵打仗,他也同样不逊色马文升;两位老前辈精通的专业他都会,两位老前辈都不会的专业:治河,他更做得名垂青史。

刘大夏时任弘治朝第三任兵部尚书。

明朝的兵部职方司(国防总参谋部),其实是个苦差使。国家对外战争的军事谋略需要他们策划,工作量极大,打赢了是将帅的功劳,打输了又得连坐背黑锅,工资也低得很,要多苦有多苦。成化年间,内战外战不断,国家很少有消停的时候,刘大夏自然也辛苦的很,从平大藤峡,到平荆襄大起义,刘大夏统统参与作战谋划,万幸都打赢了,没落得顿牢连坐,却也始终没被提拔起来。

但刘大夏却耐得住寂寞。二十三年里,他专心于本职工作,从不跑官要官,更刻苦学习兵法韬略,终于在漫长的对战争思考中锤炼出不逊色于马文升的军事才能。当然也正因如此,他在成化朝的黑暗岁月中并不显眼。

到弘治朝开始的时候,刘大夏五十二岁,还属于年富力强的“中青年干部”。单位也不在中央,而是长期下派到地方,从广西干到浙江,又跑到宣府,像王恕一样,做了十多年“最佳地方官”。

那时侯,中央忙着拨乱反正,地方上也需要拨乱反正,需要优秀的地方干部去落实中央政策。而刘大夏,正是这类干部的杰出代表。

但他这个“最佳地方官”比王恕更难做。王恕那时侯,抓个恶霸,发展地方经济,好歹还算风调雨顺。刘大夏却不同,不管跑到哪个地方,都免不了和两件事打交道:不是天灾,就是人祸(战争)。

刘大夏与王、马更不同的在于,两位老干部雷厉风行也好,讲究方法也罢,都还算是正常工作方式;刘大夏在接马文升的班之前,用的全是奇怪的方法。

弘治二年,刘大夏刚到广西,就接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广西田州土官造反了。

自从大藤峡叛乱以后,广西就成了明王朝上下一根敏感的神经。千怕万怕,就怕个风云再起。可怕什么来什么,该扯旗的还是扯旗了。

消息传来,衙门里乱作一团。刘大夏只奇怪的笑了笑,然后说:给我一匹马。

接着刘大夏单枪匹马,只带几名属下,只身来到叛军营地。见布政使大人亲至,叛军当然如临大敌,刀枪齐举,直对着微笑的刘大夏。

这种情景在电影里很常见,下面的情景应该是:男主人公朗声笑道:“对付我一个人,还用这么兴师动众吗?”敌人的指挥官闻声亲自出迎,然后男主角一通推心置腹的畅谈,说得敌酋热泪盈眶,然后全军投降。

刘大夏这次呢……说实话,结果是一样,方式却是反着来的。

他没有去做敌方领导的思想工作,相反,面对着敌人的刺刀,展开了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讲,先表示亲切慰问,再表示深切关怀,然后讲明叛乱的利害关系,最后告诉大家,朝廷的大军马上就到,数目多得数不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们自己看着办……

于是,奇迹发生了,在刘大夏的宣讲下,敌军士兵个个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然后掉转枪口积极表现,把自家带头叛乱的首犯绑了,献给刘大夏。叛乱就此平息。

当然,说刘大夏是傻大胆可就错了,他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敢这么做,是因为他了解几个重要情况:第一,这次叛乱是土官造反,说白了就是闹独立,绝不是象大藤峡那样的官逼民反,所以人心并不齐。第二,参与叛乱的士兵,据他了解好多都是受胁迫的,不受胁迫的大多也是受蒙蔽的;而且他们好多人的家并不在田州,相反是在自己的直属州县内,亲属其实都在自己的辖制范围。所以,只要稍微做做思想工作,立刻倒戈。

更要注意的是,整个过程看似轻松,其实凶险万分,且不说人家买不买你的账,要是敌人指挥官提前出现,一挥手也就把你剁成肉酱了,整个演讲工作可谓时间紧任务急,但刘大夏还是办到了。这份演说才能,跟三国诸葛有得一拼啊。

广西的事还没有完,刘大夏马不停蹄,接连又了另一股图谋造反的土官势力,而他这次的工作方法更特殊,还没打仗就下了道奇怪的命令。

战斗开始后,不准杀一人。

当兵的晕了:打仗哪有不杀人的?不杀人,难道被人杀?

当然不是,刘大夏又笑了:我自有办法。

果然,战斗打响后,本着“不准杀一人”的作战思路,明军一触即溃,一溃就跑,敌人牛气哄哄的在后面追,追了几里路,就觉得脚下轻飘飘的,然后发现自己就小鸟一样在天空翱翔,又仿佛是坠入无尽的深渊……全掉进刘大夏事先挖好的陷阱里去了。

全部活捉,无一漏网。

按说事情到这里也算功德圆满了,可刘大夏不消停,马上又干了另一个事,他把这些俘虏所有的老底都查了个一清二楚,属被胁迫良民的一律释放,属叛乱主谋的就地正法。一番审讯下来,杀了一半,放了一半,既树立了威严,又不滥杀无辜。于是,恩威并施,两广人民,从此心服口服。

这以后,刘大夏悉心治理两广,王恕当年在地方上做过的那些“老工作”,他统统干了个遍。从此以后,两广地区秩序稳定,民心安定。多年以后,刘大夏经工作调动再次就职广西,消息传来,当地乡民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奔走百里迎接,真个比当今“粉丝团”们迎接偶像还热闹。

一触即发的广西大叛乱,就此平息。敏感神经的广西地区,就此平静。朱祐樘也由此知道了刘大夏的大名。

三年以后,刘大夏调任浙江右布政使,风尘仆仆地赶到。按说新官上任,接见下属同僚,熟悉上下工作,都是第一要务,刘大夏偏要搞特殊,同僚就打个招呼,案卷也不看,到任后就发布了第一条命令:突击检查仓库。

领导说要查就查吧,查来查去,刘大夏发现一笔公款,数目不小,具体作用不祥。刘大夏问:这笔钱干什么用的?

手下人很诡异的一笑:这是上一任领导留下的,一般供领导个人生活开销之用。领导个人生活好了,心情也就舒畅,才能继续给国家干贡献嘛。

刘大夏明白了:哦,潜规则嘛。也就是说,从我开始,你们每个干部都有一笔这样归自己自由支配的公款,以帮助为国家“做贡献了”。

手下人笑:领导英明,领导英明。

刘大夏收住笑:笑什么?全部充公!以后从我本人开始,未经正常审批程序,国家的钱绝不准私自挪用。

浙江省沿用了几任的官场潜规则就此破灭,国家追回了大笔公款,可以拿来做些利国利民的事了,这就是刘大夏的觉悟。

正当刘大夏抖擞精神,准备在浙江继续书写“最佳地方官”的新传奇时,新任命又突然而至:朝廷升你官了,快北上吧。

收拾好包袱,刘大夏才知道,所谓的升官,其实是个苦差使:黄河发大水了。

本来经过明初的几次大规模整修,黄河已经很老实了,可到了十五世纪后期,朱见深天天瞎搞,河道河堤年久失修,加上天灾连年,所以黄河不闹谁闹?

弘治五年春,黄河在张秋镇、黄陵港等地决口,夺汶河入海,两岸尽成千里泽国。更为危险的是,连贯穿南北的京杭大运河也被阻断,南方漕运完全瘫痪。

这可麻烦了,要知道北京城的物资供应都是靠漕运来维持了。漕运一旦瘫痪,国计民生且不说,京城的老少爷们吃什么。

必须要尽快解决!

于是朱祐樘火速布置,调十五万民夫修治河道。可更倒霉的事来了,前线总指挥,工部侍郎陈政大概是积劳成疾,竟然一病不起,最后牺牲在抗洪前线上了。

人死了,可活还没干完,派谁去呢?朱祐樘犯愁了,就在这时,一边的王恕再次提出自己的建议:让刘大夏去吧。

于是年近花甲的刘大夏以右副都御史的身份出发了,这次他的任务远比平乱艰巨:工程进展缓慢,漕运的恢复又刻不容缓。可这次黄河水灾是百年一遇,没个几年功夫根本治不完。但漕运必须马上恢复,北方一大堆人的吃饭问题就靠这个解决呢。

具体的治河方略,是参考元朝大臣贾鲁治黄河的办法:分流入淮。操作方法是:挖掘几条干道,引导黄河进入淮河,经淮河入海。总之,尽一切努力阻止黄河北上,这是一个大工程,在当时的条件下,这也是唯一正确的办法。

但刘大夏却做了一个奇怪的决定:在黄河的决口处开挖一条向北的月河。

这让专家们很不理解:不是要阻止黄河北上么,怎么还要往北挖?这不是胡闹么?

看似胡闹,其实是对的。

因为刘大夏知道,当务之急,是恢复南北水路交通,漕运中断了,要想尽快恢复,必须要开挖一条临时河道,将京杭大运河重新连接起来。当然风险也是存在的,但是,只要其他几条河道能够做好分流工作,就不会存在风险。相反,这条作为暂时河道的月河,还能为分流入淮的工作,起到缓解洪峰的作用。

于是几十万民夫动工了,事实也确如刘大夏所料,南北漕运恢复,连接大明帝国的运输线,终于又畅通无阻了。而在之后的分流工程里,黄河洪水泛滥不断,也正是这条月河一次次缓解了洪峰的压力,保证工程顺利进行。

漕运恢复,这只是治理黄河的第一步,分流入淮才是重头戏。几十万民工勤扒苦作,日夜赶工,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刘大夏豁出去了,六十多岁的老头天天连轴转,没有睡一个囫囵觉,吃住全在工地上,在工程紧急的时段里,更是亲自扛着沙包上阵干活。领导都“模范带头”了,底下人哪敢怠慢,上上下下拧成一股绳,终于保质保量地完成了施工任务。

经过两年努力,黄河成功改道,由原来的经山东入渤海,变为此时的经淮河入黄海,肆虐中原数十年的黄河水患,就此平息。数十万流民终于可以重返家园,中原大地的广大黄泛区,也终于可以重新恢复生产。这是一项伟大的创举。

刘大夏的名字,也伴随着这个伟大的创举,从此长留在黄河两岸,今天苏北地区的一些州县,每年都要进行拜河神活动。这河神,正是刘大夏。

顺便说一句:刘大夏的这一整套治河方略,基本是沿用元朝治黄河的方法的,外带自己一点小创举。但元朝治黄河,却治得矛盾丛生,治出了一场推翻帝国统治的农民大起义。刘大夏治黄河,却治出了国泰民安。由此可见,好方略也需要好人执行才是。

这样多才多艺的人,朱祐樘当然不能让他闲着,几年之后他被调回了京城,担任户部侍郎。后来,刘大夏又做了件事,正是这件事,让兵部尚书马文升从此认识了他。

事情是这样的,弘治十年,刘大夏刚到任户部没多久,就接到了一封检举信,举报宣府军区存在经济问题。这可不是个小事,宣府是明朝边境九边之一,也是京城的门户,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有问题就要查,于是户部就派刘大夏出马了。

谁知道还没动身,京城里形形色色的权贵人物就陆续过来打招呼了,有送礼请托的,也有拿来更高级别领导条子的,还有更嚣张的指着鼻子警告:你小子老实点,到了那边不该管的别管,否则叫你好看。

刘大夏明白了: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到了宣府才明白:不是小问题,而是大问题,所谓经济问题,归根结底一句话:行业垄断。

宣府是军事重镇,历来重兵驻扎,可军队要吃饭,战马也要吃草,所以长久以来,军队最需要的物资就两样:粮食,草料。

根据价值规律原则,供需关系决定经济效益,市场需求如此迫切,粮食和草料的生意当然火暴,当地的边民,基本都是下层士兵的家属,即所谓的“军户”,世代靠种粮和打草为生,货源充足又需求旺盛,只要勤劳耕作,貌似发家致富不是难事。

可刘大夏看到的,却是另一幅情景:当地边民贫苦不堪,生活困顿,当地市场萧条,人烟稀少。而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当地的豪强贵族,家家高楼大厦,锦衣玉食,真个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原因,是出在军粮和草料的收购政策上。原来,当地军队的粮草收购工作,数十年来始终遵循一个工作原则:收购粮草,以粮千担,草万担为单位。也就是说,小户人家的粮草送来了,达不到收购数量的,连看都不看一眼。谁能担负起“粮千担,草万担”这个标准呢,当然是大户人家了。

于是,小民百姓的劳动根本没成果,年年白忙活,最多混个肚圆。豪强贵族家年年垄断收购市场,发家致富。长此以往,穷的越来越穷,富的越来越富,等着贫富矛盾到一定程度,就该出大乱子了。

更要命的是:既然是垄断,更不能保证质量,于是过期的粮食和发霉的草料统统进入部队,士兵吃得跑肚拉稀,战马吃得口吐白沫。基本健康都保证不了,还谈什么保家卫国。总之是老百姓没好处,当兵的受活罪,全便宜那帮混球了。

但垄断这个市场的混球不简单,他们都有个光辉的身份:名门之后。

所谓名门之后,就是大明朝建国时期那些功臣的后代,这些人虽然实权不大,却地位不低,世袭在军中做官,势力盘根错节,象垄断粮草市场这类的大事,当然也和朝里的皇亲国戚勾结分账,总之是不好对付。

如果换了王恕,对付这种事就一个原则:逮谁办谁!哪怕同归于尽。如果换了马文升,肯定会家家做思想工作,耐心说服教育。至于刘大夏嘛……

从工作目的上讲,刘大夏和两位老干部没区别:谁祸害老百姓,我就祸害谁。至于工作方法嘛……那就比较奇怪了。

刘大夏的工作报告提交上去了,既没有过分批评豪强贵族的垄断行为,更没有要求严惩垄断官员,他只提了一个解决方法:改革收购政策。

具体操作方法是:改变原先粮食市场的收购政策,将收购标准改为“粮十担,草百担”,这样小民百姓家也能达到标准,可以放心参与市场竞争,打破富豪家的垄断。

当然,为了防止欺行霸市之类的事,刘大夏也做了安排,粮食的收购工作由中央派干部监督完成,派去的当然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清流人物,谁敢搞小动作就治谁。市场要搞活,宏观调控也要抓好嘛。

于是,向来算做国家级贫困州的宣府地区,从此蓬勃发展,百姓收入增加,商旅活跃。当兵的也吃上了“放心粮”,战马吃上了“放心草”,可谓皆大欢喜。

惟独憋气的就是那些“垄断商”们,可又能怎么着,刘大夏的手里捏着你们的短呢!再说人家又没有直接和你们作对,总之拿他没招,这就叫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这就是刘大夏,一个清正廉洁,多才多艺,而又极其聪明的君子,也是弘治三君子中最重要的人。

这事也让作为兵部最高领导的马文升看清了刘大夏,已然年近古稀的他明白:这个并不比他年轻多少的“中青年干部”,将会在这个位置上做得比他更好。

于是,弘治十五年,马文升在调任吏部尚书时,郑重的向朱祐樘推荐了刘大夏的名字。从此,刘大夏成为了大明朝新一任国防部长。关于他的故事还很长,在弘治朝之后的大事件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这位君子上演的好戏。

弘治初年的大明朝,中央有两位老干部快马加鞭,地方上有刘大夏等一批“最佳地方官”清理弊政,政治的清明气象勃勃而生。然而就当朱祐樘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了,这场变故的起因和结果,却恰恰应了一句古语:乱后有大治!

在弘治初年的历史上,这场变故也有一个名字:两京之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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