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眼睛没瞎的，凭谁都瞧见万辅哆嗦了一下，蜷着身子又往角落里缩了缩，这幅模样倒是更应了他前些日子说宋胥的魂不守舍。等其余的学生都来了，也没见着万辅挪一挪地方，就窝在那个角落，目光涣散，仿佛自卫的奶刺猬，将背上并不锐利的尖棱竖出来。宋胥并不同情他，他不落井下石并出手相助，已经是他对万辅最后的善良。万辅在使小手段折腾别人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一种说法叫做“一报还一报”，只不过，怕是有些学生怀疑到他头上来了，宋胥看着那几个学生投来的异样眼光如是想到，毕竟万辅平日也不像是与他之外的人有所交恶……他大概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了。
唐舍元来的时候，局面仍然僵持着，万辅抽抽噎噎得不让他人触碰自己，其他人也不好生拉硬拽，只能让他在角落里待着。唐舍元随便揪了一个学生问询，万辅抽屉里爬出一条蛇的事情已经在学生中传遍了，因此唐舍元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不知道怎么安抚万辅，就去书房打了个电话到万家，让他们派人来带万辅回去，毕竟看万辅这模样，也不像是能够继续上课了。
兰杏还在万家自己的小楼里搓麻雀牌，就听见那架电话响了，她接起来没一会儿，就面带歉意地告诉自己的姐妹，有点事，她要失陪一下，然后叫来自己的丫鬟凑数。和她交好的几个美艳女子笑着让她快去快回，又迎了丫鬟入座，说说笑笑地又开了一局。兰杏让司机开车送她去了唐家，佣人将她领到后屋，兰杏一见到万辅就扑到他跟前，跪了下来，将他拥进自己的怀中，“乖啊，我们万辅不哭啊，妈妈带你回去。”她从旗袍中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腿，一副哄小孩的模样让一旁的唐舍元有些尴尬。兰杏搀着万辅起身，后者比她还高的个子就那样软在她身上，兰杏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看唐舍元，柔声开口道：“不好意思啊唐先生，我家万辅打小就最怕这些光溜溜的蛇啊虫的，也怪我们将他养得太娇了，给您添麻烦了，我先带他回去了。”
唐舍元还真怕兰杏就在这儿与万辅上演母子情深，他一个硬朗男儿，早年丧妻，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招架不住，但兰杏是个知趣使眼色的妙人儿，也拿捏得住万辅，三下两下就同一起来到唐家的万家仆人将事情办了个利落。
兰杏走后，唐舍元让仆人稍微收拾了一番，然后站在讲台旁，问自己的这帮学生，“这件事情我总要给万家一个说法，你们说说，这件事是谁整出来的。关着的抽屉里不会无端生出蛇来，我希望你们能够诚实。”唐舍元的话语是严肃甚至称得上严厉的，本来是同学间玩闹，无伤大雅，但是万辅被蛇咬伤了，这性质就不一样了。坐着的学生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开口认了这件事，唐舍元皱起眉头，发现事情似乎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唐家没有蛇，如果是这些学生放的蛇，他们必定有器皿装蛇。唐舍元想了想，暂且将这件事情压了下去，决定课后再找仆人问个究竟。
这一问可不得了，让唐舍元问出了昨日方真明派佣人送到唐家来的那只蛇篓，再问下去，就知道那只蛇篓是唐昭寇的。唐舍元在书房里揉着眉心，唐昭寇这丫头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从来就不给他个安生日子，这次更是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他立刻让仆人去叫了唐昭寇。但是唐舍元却只从佣人那得到一个消息，唐昭寇午饭前就应了方真明的约，同方文絮二人一道出去了，据说晚饭也不回来吃。
唐昭寇自然是怕出了事情之后被唐舍元问责，想着就躲出去，能躲一时是一时，先逍遥快活了再说。俗话说得好，瞌睡了愁枕头，就有人送上门来了——方真明邀她和方文絮去醒春楼吃席，据说是方家某个旁支娶了新太太，请他们去凑凑热闹。方文絮本来是不爱这些的，但是对方恰巧与她的父亲有几分情面在，再加上唐昭寇纠缠，也就去了。这涫城里的大户，都是打碎骨头连着筋，彼此之间都有些亲缘关系，唐昭寇此去也不算唐突。
酒宴摆得热热闹闹的，有些洋不洋，古不古的，大红绸花满酒楼，却还请了证婚人，据说是那个这些年传进涫城流行开来的督苏教的牧师。新娘据说是个女学生，穿着白色裙装，头上还披了白纱，新郎却穿着红褂黑裤。方文絮喝了一口茶水，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觉着还是旧时候的婚服好看些，这白衣白纱，总归觉得不大吉利。”唐昭寇却不以为然，“我觉得不差，洋人说了，这种白色代表着爱情的纯洁与忠贞。”
方真明夹了一筷子冷菜，“哟，看来我们还挺有共同话题的。我也觉得这白衣裙好看，轻盈又显身段，不比那些旧式衣裳，笨重得很。”方文絮瞥了一眼，笑骂道：“寇寇，你别听他的，他就是这样没个正行。”方真明故作不依，脸上却是笑嘻嘻的，丝毫不见郁色，“姐姐你又冤枉我，我对寇寇妹妹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唐昭寇眨了眨眼，语带嫌弃，“谁是你寇寇妹妹，净来攀近乎，指不定我还比你大上一些呢。”两人说着就对了对自己的生辰，都是二年出生的，只不过唐昭寇是七月，方真明是十月的，这下子方真明就偃旗息鼓了，可唐昭寇觉得还不够，又让他叫了自己一声“寇姐”才罢休。
方真明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嘴儿跟抹了蜜似的，说话可劲儿的甜，“我这不是见寇姐生得可爱，才觉得是妹妹么。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二位姐姐见谅。晚上我请二位姐姐到瑾花轩跳舞可好？”
“好啊。”唐昭寇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还没跳过舞呢，只听女先生在讲礼仪的时候提到过。但是方文絮不赞同地看了方真明一眼，“你怎么能带寇寇去那种地方，寇寇今年才十三岁。”方真明不以为然，“姐，你也太古板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不兴以前大家闺秀的那一套了，出去跳个舞怎么了。”方文絮迟疑了一下，似乎是不想被认为自己过于拘泥于教条，语气软化了些，“可是，对寇寇来说，未免也太早了些……”
“嗨，这有什么。不是还有我们跟着吗？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再不济，不是还有你在一边吗？”方真明朝唐昭寇使了个眼色，“昭寇，你说呢？”唐昭寇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说道：“你比我还小些呢，照顾我，说出来也不怕让人笑话。”方真明“从善如流”，当即改口道：“是，是我要依仗寇姐才是。”一旁的方文絮见状咽下了已经到嗓子眼的“我不打算去”，决定跟着这两个“小麻烦”一同去瑾花轩，有她在一旁看着，应当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来到瑾花轩时，时辰尚早，有侍者为他们上了点心，殷切地拿着酒单问询。方真明本是跃跃欲试的模样，见方文絮丢给他一个眼刀子，连连告饶，改叫了三瓶汽水，虽然方文絮本来说是要喝茶的。转过头，他又对唐昭寇咬耳朵，“下回我们两个单独来，带你尝一尝这里的酒。今天估计是不行，我姐要是回去在老爷子那里告上一状，够我喝几壶的。”他转首递给唐昭寇一碟子核桃酥，“不过这里的核桃酥味道不错，你可以尝尝。”
唐昭寇拈起一块放入嘴中，核桃酥口感松脆合宜，不费牙口，既没有核桃衣的苦味，也不是太甜，不容易腻味，倒是蛮符合唐昭寇的口味，她是没想到舞厅呈上来的点心还有这般口味。方真明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唐昭寇喜欢，就待会儿跳完舞叫侍者装一份给唐昭寇带回去。唐昭寇这会子有一点犯愁，她其实并不会跳舞，方真明自告奋勇地要教她。
两人挑了舞池角落的位置，方真明有模有样地向她鞠了一躬，牵起她的手，另一只手放在唐昭寇腰间，她觉得痒，笑着躲了一下，方真明就体贴地堪堪只碰触到她的裙腰，然后带着唐昭寇走步子，嘴中轻声提醒她步点。跟着走了几步，又看看周围成双入对跳舞的人，唐昭寇也基本摸清了步伐，忽略偶尔错了一拍的步子，跳起来还算流畅自然，至少在一众跳舞的人当中不会显得很突兀。跳了没一会儿，方真明说要去喝口水，停了下来，“和你跳舞实在是太累了，好在错了舞步你也看不出来。”唐昭寇双手叉腰，不满地回他道：“你省省吧，这只能怪教我跳舞的老师太差劲，换个人或许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