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宋胥比唐昭寇先开口,“你的那份信,我看过了,这份礼物,我会收下。”他凝视着唐昭寇,克制的神情却掩不住目光灼灼,将她的五官寸寸描摹,仿佛她是他眼中的星辰百转,日月长明,“我也有一封信给你。”他从抽屉中取出一张叠成豆腐块大小的纸递给唐昭寇。“你收下了就好……”唐昭寇被他看得生出了几分羞意,垂下头,视线却悄悄地掠过宋胥,看了一眼他身后几排座位上的万辅。宋胥注意到了,但是没说什么。
唐昭寇其实不是来找宋胥的,她只是想要确认一下万辅的座位,好方便自己接下来的行动,但是宋胥既然叫住了她,她也愿意与宋胥说上几句话。宋胥不是个多话的人,当唐昭寇保持安静的时候他也沉默了下来,唐昭寇怕自己待久了让唐舍元逮到又要说一通,就捏着信纸回去了。宋胥目送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秀气的长眉下意识地蹙起,他觉得唐昭寇这一趟来得有些莫名其妙,暗中揣测她或许不是来寻他的,她方才看的位置……她和这里的其他学生也有什么关系么?宋胥虽然不是太想承认,但心中还是有些许不舒服,尤其是看到那儿还有翘着腿与学生闲聊的万辅。
唐昭寇一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就拿出宋胥给她的那张信纸,信纸上只写了一行,寥寥数字而已——“蒙以友期,不负君心。”意思是承蒙唐昭寇将他作为朋友对待,不会辜负她的一番心意。唐昭寇拿着字条,闭上眼,不可抑制地漏出一声低笑,不负君心,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往日等到唐舍元放课,学生四散离去,后屋就没有人再来了。不过今天,唐昭寇却是提着蛇篓子和一盏油灯,猫进了屋。她借着不太明亮的光线找到万辅的座位,对着抽屉打开蛇篓,蛇受到光的刺激,一探头就钻进了相对阴暗避光的角落里,唐昭寇慌忙将抽屉盖好,然后提上蛇篓和灯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想到明日万辅看到她留下的“小惊喜”时的神情而感到心情大好的她,甚至在同方文絮聊天时都掩饰不住自己面上的笑意,方文絮忍不住问她究竟是什么事惹得她如此欢喜。唐昭寇自然不会照实说,她怕方文絮不喜欢她的举动,就只告诉她,是宋胥收了她的礼物心中高兴,但她还免不了和方文絮说几句万辅的坏话。
“文絮姐姐,你不知道,那群学生里有个叫万辅的,真的惹人讨厌。”唐昭寇想起万辅做的那些事,就有几分愤愤不平,“仗着自己家里有钱,带头排挤宋胥,还故意将宋胥的笔都弄坏了,他的心,只怕是比墨鱼的汁都要黑吧。”唐昭寇选择性地忽略了自己初见面就拿走了宋胥的书的事,至少她那是光明正大的,而且后来她又赠了宋胥一本。
方文絮知道万辅是万家的小少爷,和唐昭寇在圈子里“混世魔王”的名声一样,这位万辅少爷也有个“小霸王”的称号,都是万家老爷给惯出来的,不过方文絮觉得自己的表妹可比他可爱多了,“万家少爷确实是被家里人惯得骄纵任性了些,我记得万老爷娶进门的最后一任正房太太也疼他到骨子里了,难免宠出些坏习惯。”
“我记得那位万太太,她那一头乌黑油亮的辫子好看极了。”唐昭寇摸了摸自己的短发,有些羡慕,“可就是打理起来太费事,这样想想,还是短发好。”方文絮也是蓄了长发的,同唐昭寇说道:“习惯了倒也罢了,倘若换做我,定不如寇寇妹妹勇敢,敢铰了自己的头发去。”
“文絮姐姐,你猜我今个儿见着了谁。”唐昭寇忽地想起早上遇见的方真明来,觉得有必要同方文絮说说,于是她眨了眨眼,笑得有几分狡黠,开口道。方文絮见状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子,“我又没有神仙的法术,哪里知道你去了哪儿,见着什么人,还是请我的寇寇妹妹自己开口说了吧,省得我劳神瞎猜一气。”
“原来姐姐也这样懒。”唐昭寇撇了撇嘴,“我今天上街玩去,遇见了一个叫方真明的小少爷,他说是你的堂弟,文絮姐姐可知道这号人?”方文絮素手半掩着嘴,笑道:“没想到你俩倒是撞到一块儿去了。你呀,别理他,那小子就是个猴儿投胎的,也不正经读书,学塾里的先生都拿他没辙。”唐昭寇见方文絮这样说,就知道方真明说的不假,他这个姐姐平日定没少说他,“我倒觉得他挺有趣,还想着一道出去玩玩。”方文絮假装不赞同的模样,“他能带你去什么好地方,这小子斗鸡走狗样样不落下,要是带坏了你,我还不知道怎么和姨父交代呢。”
晚上在宋家,宋朗打量着唐昭寇送给宋胥的那礼盒,啧啧称奇,“哥,这都什么呀,钢笔我是认识的,其他呢?”宋胥毕竟比宋朗多读点书,他依稀记得在哪儿有看到过这些东西,似乎是用来封信的。他只让宋朗看了两眼,就珍视地收了起来,半点没让他碰着,惹得宋朗撅嘴道:“哥,你不疼我了。”宋胥却是不留情面,“就你那笨手笨脚的,小心磕坏了。”
“以前也没见你在我面前多宝贝自己的东西啊,我看,就是因为这是唐小姐送的才这样吧。”宋朗嘀咕着,声音不大,但也是宋胥能听见的音量。宋胥乜了他一眼,故意冷下脸,做出一副不愿搭理的模样,“就你话多。”宋朗补了一句,“本来就是嘛,换个人还指不定怎么样呢。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唐家小姐铁定是对你有爱慕之心,否则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送出这些礼物,还有这一看就很贵的礼盒。”
“它是西洋的东西,有价无市,不可以拿金钱衡量的。”宋胥是一语双关,既是说礼盒,又影射了唐昭寇的那份心意的珍贵,他决定也准备一样礼物给唐昭寇,有来有往,情谊方能长久。宋胥除了读书好,他的木工活也不错,尤其擅长雕刻一些小玩意,他找出以前宋铁柱给人打家具时用剩的边角好料,拿了刀子,对着灯就开始雕刻。先去掉一些边边角角,刻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再逐块琢出细节,最后用砂纸抛光,上清漆。忙活了一晚上,宋胥就得到一个还有些粗糙,但是活灵活现的鹿头,以及一桌子的木屑。他刻得细致,动作也就慢了下来,同样的时间,在一旁的宋朗都雕完两只小兔子了。宋胥想着既然要送给唐昭寇,作为他送给唐昭寇的第一份礼物,怎么说也要拿得出手,光鹿角的几个分叉就费了他好一番功夫——每个细细的分支都被圆雕出来,还有着粗细的变化。最后还是宋朗的呼噜提醒了他时间不早了,他才收拾了一番,上床歇息去。
睡得晚的结果就是宋胥第二日起得比平时迟,来到唐家后,正赶上一场“大戏”——平时骄傲得不可一世的万辅万大少爷缩在后屋的角落里,瞪大了眼睛,泪渍干涸在眼角,嘴唇不住翕动,脸色苍白,缩起身子,一手抱膝,另一只手抖抖嗖嗖地指着他的抽屉,嘴中的话都说不利索,只能依稀辨清“蛇”和“别过来”等短语。一条身上有着深浅相间的圆环纹的蛇半个身子在抽屉内,另外半个身子爬到了邻座的桌子上,昂着头,朝万辅吐蛇信子。
已经来到教室的还有一两个学生,但显然也不是个胆大的主,对这“不速之客”唯恐避之而不及,更遑论上去帮万辅一把,万辅现在是动也不敢动,就怕这蛇窜出去给他来上一口。宋胥看了一眼,是山里常见的草蛇,没有毒性,顶多是咬人有点疼。他也不打算上前帮忙,自顾自地在位置上坐了下来,如果换作是别的学生,他可能就上前了,但现在面对这个困境的是万辅,他就没这么好心了。
宋胥翻了几页书,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惨叫,万辅捂着脚腕,有一丝血痕从掌下溢出——他被那条蛇咬了。那条蛇在他的惊恐之下被打到了离他两步远的地方,依旧盘踞着,对他虎视眈眈。宋胥这时见万辅吃了点苦头,也怕连累到边上的两位同学,便上前去,趁蛇的注意力都在万辅身上,迅疾出手,掐住它的七寸,将它丢到了窗外。可万辅非但没有感激他,还朝着他发出一声近似嘶吼的喊声,质问他为什么不早些出手。
宋胥俯视着万辅,这个动作更显得他神情冷漠,他语气平淡却含着暗刺地开口:“我不是你的父母亲人,没有必要为你的安全负责。我愿意出手,是情分。我冷眼旁观,也与你无关。我希望你能够记住,否则我不介意将那条蛇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