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有人经过,她们依旧不改慵然的姿仪,懒懒地抬一抬眼皮子,就算是注意了。各户门前贴着色彩浓丽的人像画,大多数是烫着齐肩波浪、画着大红唇的女人,穿得轻薄,春日里看了无端生出几分寒意。画报上还有大字,是花名充作人命,杜鹃挨着玫瑰,山茶后又是海棠。方文絮折了花,想退出这条街巷,一扇门后却出来个醉醺醺的男人,花衬衣,领口大敞着,走路东摇西晃,眯着本就不大的一双眼,拦在她面前。
路有些过于窄了,方文絮做不到绕过男人而不沾衣袖,不得不开口道:“这位先生,请您让一让。”
“小娘子,同我说说,你想去哪儿?”男人带着鼻音的浊重话音在方文絮耳畔响起,粗俗得令她蹙起秀气的柳眉,往后退了一步——男人不仅开口调笑,还向前迈了几步。那些女孩们依旧是捧着手里的瓜果,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二人,即便这个男人昨夜可能在她们的销金窟里风流一晚,但踏出这个门,谁都犯不着谁,更没必要为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出头。
方文絮脾气好,虽知道不能与这种人计较纠缠,但骨子里的修养是一时半会改变不了的,她同男人说话的语气仍然温和,只是声线拔高了些许,“先生,我们素不相识,请您自重。”
男人“嘻嘻”一笑,半点没有退让的意思,“我说,一起喝一杯,不就认识了吗?”他说着就要去拉方文絮的手,方文絮忙往后退,险些撞进身后人的怀里。
“方七小姐,您没事吧?”芳娜忙扶住方文絮,将她带到边上,自己则横亘在男人与她之间,“这位是王家的少爷,昨夜喝多了酒,今天有些犯浑,您别放在心上。您在这儿稍稍等一会儿,我帮您解决。”芳娜说着走到男人面前,挽上他的手,使了点力气,拽他向方才出来的屋子中走去,“王少,方才姐妹为你斟的那杯酒还没喝完呢,怎么就出来了?快回去罢,大伙儿还等着呢。”王少显然是意识不大清醒,芳娜这么说,他也就听了,笑着想要摸一把芳娜的脸蛋,芳娜装作整理洋装上的结子,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两人就在方文絮眼前进了屋,芳娜还顺手将门掩上了。方文絮收回视线,等了片刻,也没见芳娜再出来,只好记下这笔人情,先行离去。她也没有心思再去醉梨园听戏了,几步路,也叫了辆黄包车回唐家。
芳娜一进屋就听见女子调侃她的声音,“还是小娜有主意,我们都拿王少没辙呢,顺着他的心意还来不及。”芳娜眸光稍暗,但面上还是好脾气地笑笑,“牡丹姐说笑了,要不是你昨晚唱了一宿累了,哪里还轮得到我表现。”
“我可不是猫儿,尽沾腥。以前也不见你这样。”牡丹似笑非笑地看了芳娜一眼,“你今天难得回来一趟,江姨早就念叨上了,可见是个可心人,叫人忘不掉。”芳娜闻言,收拾酒具的动作顿了顿,一旁的王少催她再来上一杯,她笑着应了,也就顺理成章地不再理会牡丹。以前芳华在的时候,牡丹和芳华打对擂戏,如今没了芳华,见她这个妹妹觅了好出处离开百乐门,口上也不饶人地拈起酸醋来了。倘若不是还要住在这里,芳娜也不至于对她这般忍让,可牡丹毕竟现在是百乐门唯一的台柱子,芳娜也不好得罪。
“瞧瞧我们牡丹,江姨可从来没有偏心,你们都是江姨的宝贝。”有了些年纪,比小姑娘们多了些阅尽山河海田的沧桑,眼角绽开笑纹的女人从楼梯口走了过来,一身黑底金线的旗袍,叉不似牡丹那般开到大腿根,绣着的雍容富贵花却更是盛放,“芳娜最近可还有好好保护嗓子?你晚上还要唱歌,先生老爷们盼了一个月才盼到你呢。”芳娜亲亲热热地喊了声“江姨”,搁下酒杯,“我险些忘了,真是对不住了王少,芳娜晚上还要唱歌,不能陪你喝这一杯了。”
王少不满地嗤出一个鼻音,有舞女立刻上前来陪了这一杯,江姨见状,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又关心了牡丹几句,才施施然地上二楼休息去了。
方文絮回到王家,在自己的院子里定了定神,翻了两页书,心中只觉得今日有几分扫兴,往日爱看的书也有几分提不起趣味,一惯点的檀香也闷了些,叫她心中惴惴,左思右想,还是去寻唐昭寇。唐昭寇在琴凳上练琴,唐舍元才发了话说要查,若放在平日,她或许还可以借机说上几句女先生的不是,但此时,为了不惹唐舍元的不快,素来懒散的她不得不抱个佛脚。见方文絮进来,她很是欢喜,也算是有个理由歇歇了。
灰鹭原本在钢琴上窝着,见方文絮过来,纵身一跃,一溜烟地猫进了床底,瞪着双碧玉似的圆眼睛看着方文絮,方文絮笑着同唐昭寇说:“它还怕我呢,是我扰了它的休息。”唐昭寇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甭理它,灰鹭这小崽子就这样,跟谁都不亲,欺软怕硬的。你训它一顿就好了。”虽然她口中话是这样说,不过谁要是无端与灰鹭过不去,第一个急眼的准就是唐昭寇自己。方文絮看着她纯稚天真的模样,心头松快些许,“你继续练你的琴吧,不必陪我,我就在这里坐坐。”她随手拿起架子上的书本,“《莲政说》?寇寇妹妹也看这些政论吗?”
“你说那个啊,是宋胥的书,我没看过。”唐昭寇说话分神的时候,弹错了一个音节,恼得在琴键上敲出一连串不规则的杂音,顿了顿,又拾起精神来继续。方文絮本来已经打算将书放下了,听闻此言,重又拿起,果然,在书的第二页上写着“宋胥”两个字,笔画很细,方方正正的,顿笔处很明显,铿锵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