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回忆就像薄荷糖,带着清凉和苦涩,却又让人想努力咂摸出那一点点甜味。有时候不愿去想,却又情不自禁地陷入那个名为回忆的记录片,一帧帧,一幕幕,全是往日时光,
或许是昨夜下雪的缘故,路面有些湿滑,阿宁一早就带南南出了门。来到英国调整好心情后,她在住的地方附近找了个店铺,开起了自己的书法班。
刚到英国的那一年,全靠家里给打的钱,虽然爸妈嘴上说着即使到了英国也养着她,可她的心里总是过意不去。身处万里之外不能在两位老人身边尽孝,想到这里,阿宁的心上又泛起阵阵酸楚,不由地握紧南南的小手,加快了步伐。
阿宁的书法室门口立着招牌,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艺海堂”三个大字,没有落款,就简简单单盖了个章。门把手上挂着铜制风铃,一推门就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
今日来得似乎早了些,学生还未到。打开暖气,烧了水,拿出前些日子刘叔叔给寄来的红茶,刘叔叔说红茶养胃,暖的确是她的心。用小刀撬下一块,放在茶壶里。茶壶也是前些日子刘叔叔和茶叶一块寄来的,听说是个极好的紫砂壶,用来泡红茶再合适不过。当时阿宁看到越洋而来的包裹,不免一阵好笑,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讲究,一只壶只泡一种茶。还特意附上一纸条:姑娘,这壶你可别给我糟蹋了,好好养着,平心静气。阿宁似乎又看到了临行前那个干瘦的老头边砸吧着烟边给她翻箱倒柜地找茶叶,恨不得将所有好茶给她带走。想到这里,又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
水开了,冲入茶壶,用热水烫洗两次茶叶,第三次注满水,盖上壶盖。茶雾轻起,满屋茗香。茶香混着墨香和纸香,引来了今早的第一位客人。
“关老师,早上好。”一句带有异域口音的中文。
南南看见威廉,咧开嘴笑了,甜甜地喊:“早上好呀,uncle威廉。”
阿宁抬起头,微笑着和威廉打招呼。他在她这里学了一年多书法,写的倒是不怎么样,中文倒是说得有模有样了。尽管已是一口流利的伦敦腔,但阿宁平日里还是坚持用中文讲课,她觉得,中国人的东西,就得用中文来讲。
用夹子夹起一只已经消过毒的茶杯,烫洗过后,杯子放到威廉面前,素手拿起茶壶,那紫砂壶果真是好东西,不烫手。斟了八分满,威廉却不满地摇摇头,“关老师,你怎么这么小气?喝茶都不给人倒满的吗?”
阿宁“扑哧”一笑,在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做:“酒满敬人,茶满欺人。”这句话还是关爸爸告诉她的,那时候她还小,第一次泡茶倒得满满的,关爸爸一看到,说的便是这句话。
一杯茶饮尽,阿宁走去里间拿了威廉这节课的作业出来,叮嘱南南乖乖在一旁安静地画画。
“关老师,今天什么诗我要学?”洋鬼子有时候还是会弄错语法。
“《夜雨寄北》,是唐代一位名叫李商隐的诗人写的。”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铺开毛边纸,用红木镇纸一压,阿宁先写一遍给威廉作示范,一边写一边说要领,起初这洋鬼子听不懂她在说啥,愣是缠着她比手画脚问了一遍又一遍。大多数来这的学生都是华裔或留学生,后来也渐渐有了热爱中华文化的外国人前来。
“关老师,写这首诗的人想要表达什么?”每学一首新诗,洋鬼子便会问她诗的含义。
“这首诗啊,据说是诗人写给自己的妻子的,也有说是写给自己朋友的,不过我倒是觉得,应该是写给自己妻子的,他与自己的妻子分居两地,他在南方,于是便写了一首诗寄给北方的妻子,说他所在的那个地方下了雨,雨水涨满了池塘,问他的妻子什么时候可以一起坐在西窗下剪烛花。”
“剪蜡烛?为什么要剪蜡烛?”威廉不解地问。
“在中国古代点蜡烛,蜡烛会产生烛花,剪去烛花才能燃得更久,诗人和妻子分开已久,有说不完的话,两人要秉烛长谈。”
“原来是这样,你们中国人真浪漫啊。”威廉定定地看着阿宁。
“切,你一洋鬼子哪里懂中国人的浪漫?”阿宁笑。
让威廉练着,自己从架子上拿了本关于中国近代史的书,靠在红木雕花的椅子上开始读起来。
上午只有一个学生过来,比较清闲,阿宁看书入了迷,不觉忘了时间,直到设的闹钟响起,该回去做午饭了。
“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回去多练习。”
威廉慢吞吞地站起来,瘪了嘴,“中国的老师就是这样赶学生的吗?”
关宁一是语塞,想起了自己的老师,当年那个矮小的老头也是这般赶他们师兄妹几个,不是因为要回家做饭而是怕耽误学业,所以把他们撵回家写作业。后来老师回了乡,阿宁也离开了故土。仔细一算,竟已有将近十年的光景。
南南拉了拉阿宁的衣角,把阿宁从回忆中拽了回来,她的姐姐只要发呆,一定就是在想过去的事情。
阿宁回过神来,看了眼自家妹妹,小丫头正一脸忧郁地看着自己的姐姐。那眼神不知道跟谁学的,摆出了一副杞人忧天的样子。
“威廉啊,你就过几天再来吧,我现在要回家给这小祖宗做饭去了,再见哈。”阿宁锁了门,拉着南南朝超市走去。
“宝贝,中午想吃什么?”
“糖醋排骨和土豆丝。”
“晚上呢?”
“中午的剩菜。”
“……”
晚上阿宁一般不想做饭,除非阿宁哪天心血来潮炒个小菜,其余都是姐妹两人煮粥就着中午的剩菜打发了。
回到家里,南南去楼上玩,阿宁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儿。排骨斩断,过滚水,焯去血水滤干备用,姜、醋、生抽、老抽、冰糖放在一旁。铁锅烧热,倒入花生油,油热下姜片炝锅,再下入排骨翻炒,待排骨微微变色,放入其余调料。等冰糖融化,排骨上了色,加水没过排骨,开中小火,静坐等待收汁。
等待排骨焖熟的时候,阿宁坐在小板凳上刮土豆皮,尽管现在已经有了削皮刀,但阿宁还是用小时候母亲教她的方法刮土豆皮。
突然,电话响了。南南飞快地跑下楼,拿起话筒,用奶声奶气的声音说:“喂,你找谁呀?”
“是南南吗?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呀?”
“阿宁,是诗薇姐姐打来的!”
“南南,你们最近好吗?”吉克诗薇问到。
“诗薇姐姐,我们最近很好呀,阿宁她今天中午给我做糖醋排骨还有炒土豆丝哈哈哈哈,你羡慕吗?”
“哇哦,诗薇姐姐好羡慕南南,我也好想吃阿宁做的菜。”诗薇在话筒里配合着南南,说实话,她确实有三年没吃过阿宁的菜了。
“对了,诗薇姐姐,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阿宁有个学生好像喜欢她哦,我们家阿宁有桃花了。”
“哈哈哈哈小丫头,你知道什么是桃花吗?”
“南南,你和你诗薇姐姐说什么呢?”阿宁跑过来,把话筒从南南手里抽走,“上楼玩你的去,小小年纪不学好,小心我断你的网。”
南南做了个鬼脸,“噔噔噔”跑上了楼。
阿宁看了看表,此时正是中国的晚上八点。“诗薇,你怎么会突然打电话过来,平时不一直都是发微信么?”
“三天前,有人匿名来我所里,点名要我亲自出马帮他找人。根据他提供的线索,你猜我最后查到的人是谁?”
诗薇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和阿宁说话,一时间阿宁不由地紧张起来,“是谁?”
“你。”
“……”
“诗薇,你别跟我开玩笑。”
“关大小姐,你觉得我会拿这种事情跟你开玩笑么?”
“那要查我的人是谁?”
“阿宁,三年了,你放下了吗?”
“放下什么?”
“你装什么糊涂?我问你你放下顾恒知了吗?”
阿宁苦笑,都三年了,她放下或者不放下,结局不就已经定好了吗?
“诗薇,现在已经不是我能不能放下的问题,结果早就出来了不是吗?我和他,回不去了。”阿宁艰难地发出声音。
“好,我不逼你。查你的人是顾恒知,至于他为什么查你我不知道。对了,我出手的起价是十万,十万买一个自己前女友的行踪,顾恒知这几年钱多得没处花了?”诗薇说完挂了电话,揉了揉太阳穴。
那天她查到关宁之后,不免吃惊,她家阿宁不杀人不放火乖乖在伦敦待着,谁吃饱了没事查她家阿宁。索性就查了回去,越接近雇主的身份她越觉得奇怪,心中怀疑是顾恒知却也不敢妄下结论,毕竟阿宁和顾恒知三年前已经掰了,阿宁落荒而逃去了英国。知道结果出来直指顾恒知的时候她还是吃了一惊,顾恒知到底想干什么?于私,她并不想告诉顾恒知关宁在哪;于公,拿了钱就得帮忙找人,这是她这行的规矩。算了,为了她家阿宁的平静生活,这钱她不要也罢,什么神探的名声,都是浮云。
给助理打了电话,让助理把钱退给雇主。
伦敦。
电话早已被挂断,阿宁定定地做在沙发上保持一个姿势,脑海中不停地回放诗薇刚刚所说的话:
阿宁你放下了吗?
查你的人是顾恒知。
我出手的起价是十万,十万买一个自己前女友的行踪,顾恒知这几年钱多得没处花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阿宁口中喃喃着,胸口处传来一阵窒息,头又开始疼了。
“阿宁,糖醋排骨是不是糊啦?你快去看看。”南南捂着鼻子跑下楼。
阿宁这才想起来锅里还焖着排骨,连忙起身跑进厨房。一揭开锅盖,果然糊了。
晚上,姐妹俩坐在饭桌前,关忆南用筷子嫌弃地夹起一块排骨,眯起眼睛看着关宁:“啧,不愧是你啊关宁,每逢大事阵脚必乱。”
最近的天气越来越糟糕了,阿宁和南南都习惯早早上床睡觉。等南南睡着后,关宁回到自己的房间。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不知家里现在是什么天气,十五岁的时候家里安排她到京城上学。京城离她的南方好远好远,南方的风吹不到北地,只有她的思念跟着南下的候鸟回去。
高中地理的知识她还记得一些,京城的冬天是比伦敦还要冷的,但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京城了,只记得北风扫在脸上生疼,那不是冷,是冻,冻到骨头里的那种。
微信传来视频通话的提示音,是何箫打来的。关宁带上耳机,摁了接听。
“宝贝~你在干嘛呢。”何箫的小奶音透过话筒传来。
“准备睡觉了,何大医生,你今天不忙吗,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关宁调侃到。
“害,别说了,刚下手术台,我都快累死了,还好这是今天最后一台,不然我就原地哭哭。”何箫一边拿着手机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辛苦啦我的白衣天使,吃饭了吗?”
“还没呢,等个人一会儿去。”
“哟,又有情况啊你这是。”关宁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何箫涨红了脸,佯怒道:“怎么你和诗薇的反应一模一样,不和你说了,再见,疗好伤了就赶紧回来啊。”说完便掐断了电话。
屋子安静了下来。
阿宁躺在床上,思考白天发生的事情。诗薇说顾恒知在找她,可是找她又有什么用呢?他不是已经有家室了吗,从她离开算起,孩子都快两岁了吧。况且顾家家风甚严,怎么会允许他和她再牵扯不清。
退一万步来说,要她的联系方式还不简单吗?直接找她父母不就好了,关、顾两家是世交,就算他们两个分手了,以老一辈盘根错杂的关系,又怎会不再来往?
想到顾恒知,阿宁的心就会有些闷得慌,对待别人她一直都是拿得起放得下,可偏偏到了顾恒知这里黏黏糊糊、犹豫再三。
“算了,不想了,都是过去的人了怎么还来纠缠我。”阿宁裹紧了被子,闭上眼睛慢慢进入梦乡。
今晚又梦到了他和她的过去。
是高考出成绩的那天,顾恒知恰好有事出去了,一直到晚上才回来。
一进家门李妈就过来说:“囡囡不知道怎么了,一下午都没出房间,我喊她吃饭也不答应,我猜多半是成绩不理想。”
顾恒知皱了皱眉头,上了楼。小金毛星星趴在门口,顾恒知敲了敲门,没人应。
“阿宁,是我。”
过了几分钟,门还是关紧的,顾恒知回了房间拿钥匙,平时从容不迫的脚步变得慌乱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用钥匙的缘故,转了好几下钥匙都没转动,顾恒知气得用脚踹门,星星给吓着了,夹着尾巴哼哼唧唧地跑了。关宁再也忍不住了,把门打开。
“烦不烦呐你,我又不会干傻事,你神经病啊?”关宁一脸怒气。
顾恒知在外面被慕昊拉着喝了点酒,火气也上来了,咬牙切齿道:“关宁,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锁门。”
一把拉住关宁的手将她拖进房间反锁了门,关宁生气地躺在床上用被子捂住头。
“成绩怎么样,听李妈说,好像不太理想?”
“……”
“考得再差,一本能上吧?”
“……”
“不能跟我上同一个学校也没关系,反正能是个京城的大学就行。”
“恒知,我想报南方的学校,我想回家。”
关宁的声音小小的,有些难过与不舍的情绪。
顾恒知沉默了三秒,“不行。”
“为什么?”
阿宁翻身坐起,有些不敢看他,低着头。心中暗想:顾恒知说过他喜欢的人必须要能够和他并肩,我的这个成绩离A大还差了一截,与其看他以后有更优秀的追求者,我不如早早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我就想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再说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我们可以随时联系呀。”
顾恒知看着关宁的眼睛,缓缓开口:“本来想等到你考上A大再告诉你的,可你执意要回家,那就提前一点吧。”
“阿宁,高考完那天你说你要当星星的妈妈,那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当它爸爸。”说话的人红了耳朵。
房间里安静得诡异起来,关宁实在憋不住了,发出一顿爆笑: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我去,顾恒知你也太逗了吧哈哈哈哈,有你这么告白的吗?”
顾恒知脸一黑,
“关宁小姐,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我……喜欢啊。”
“那你为什么不回应我?”
关宁脸一热,慢慢地把手环上顾恒知的脖子,小心笨拙地回应他。
“不要回去,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