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亮曾对宁仇说,他的剑是世上最快的,像那天边的流星。
彼时还是奔突生猛的年岁,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即使知道,也不管的。宁仇如今想来,心里一阵苦笑。最快的,不是他东方亮的剑,是这时光啊!平日里不察觉,忽然察觉了,简直要惊惧:快了,也就少了,少了,也就快了;越快越少,越少越快。他早有所觉,真正的强者不出奇兵,从来都是大军压境,步步为营,最后摧枯拉朽,无可阻挡——时光就是这真正的强者。
承受吧!反正人生也不过长长的一瞬,既然如何都不是好,就唯有承受。
深深叹了一口气,万千的感慨尽无言。他无惧的,临了悬崖,没有不跳的道理,却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相信无底深渊也是万里前程。东方亮至少还有个家,有个得他真传的徒弟,而他只有自己,孤独得无牵无挂——傲视江湖又如何,位高权重又如何,到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带不走留不下,白在这世上走一遭。但他尽管孤独,却从不绝望,而时常表现出一种跌宕自喜的面貌,草木一秋,人生一世,不过就那么个样子。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初像东方亮那样逃出“血刃”,不做杀手,又会是怎样的光景?想不出结果,也只是想想罢了。“血刃”离不开宁仇,宁仇也离不开“血刃”,这早已成为他心中的执念。
恍惚间,像是有一片落叶悄然落地,宁仇眼中精光一闪,回过头去,看见东方亮自如地站在那里,与周围的草木无异,生在那里一般。
“欢迎回来,杀手东方亮。”宁仇神色一振,掩饰住刹那的惊异。
“才几个月不见,你又老了。”东方亮环顾着四周,慢慢走近。
“你倒是潇洒自在,也没见你越活越年轻。”老地方,老朋友,两人相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切都没变,一切又都变了,你说是不是?”昨日重现,往事涌上心头,东方亮由心地感叹道。真是快啊,当年饥渴的幼苗,如今已是枯瘦的老树。
宁仇揶揄道:“我还想你如果不来的话,我就把这挑子撂了,去他娘的!”
东方亮道:“我了解花不败,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贸然行动。至少,他修炼的天鹰绝技已经不在你我之下了。再加上欧阳剑一,这个人武功高深莫测不说,而且工于心计,更是小看不得。”
宁仇冷哼一声,道:“当年我就看出来了,花不败和欧阳剑一会是我‘血刃’的死对头,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再次联手。”
顿了顿,宁仇又道:“说起来,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他们,武功再高,也免不了生老病死。再说三哥你回来了,我‘血刃’还有什么好怕的。”宁仇望向身后的一株巨松,树木苍郁静穆,新叶催老。
“组织后继无人,才是我担心的。”
东方亮诧道:“什么?到现在你还没有合适的人选?”说完这话,他也随即明白了宁仇要阿生上绝生崖的原因。
宁仇道:“有倒是有,但我总觉得不妥,所以迟迟没下决定。”
“疑心太重,最后受累的只会是你自己。”话虽如此,心中却生出对宁仇的同情来,东方亮继而带着侃侃的语气道:“要我说,等把这件事情处理完了,你干脆跟我回去钓鱼,从此逍遥自在地等死,总好过你为了组织大业含恨而终。”
宁仇心有所动,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经世越久,越是渴望出世,也越是知道出世的不易。而更加不易的,是出世以后做什么,怎么活。那么多金盆洗手的江湖中人,就宁仇所知,除了东方亮,还没有谁得以善终的,即便活着,也战战兢兢。既然最终都要躺下,那么在躺下之前,站着就站着,坐着就坐着,变来换去,结果其实无异。
人各有志,所以人各有位,处世姿态不同,一切也就不同,身在江湖便是这样。
“二十五年前,你和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我迫不得已请你出山,是不想让组织百年的基业毁在我宁仇手上。三哥,这件事过后,你我也就两清了。”宁仇正色道。又觉得这样太过认真,就想说点别的话:“你那个徒弟呢?怎么不带他一起来?年轻人,出来见见世面是好事。”
东方亮笑道:“毛都没长齐,来做什么?来了我还要分心照看他。”
宁仇道:“那天我试了试他,狠劲有,就是绵力不够,还要多锻炼才得行。”
东方亮点头表示赞同,道:“对了,徒弟跟我说你抢了他的什么东西?”
宁仇愕然,随即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他道:“胡说八道!那条红绳是当年我送给莹莹娘亲的,后来一直是莹莹戴在头上。我还觉得奇怪,红绳怎么会在他身上。”
东方亮同情地看了一眼宁仇,道:“查到杀害她们母女的凶手没有?这件事也怪我,离那么近,也没常去看看她们,更没想到凶手会在大白天就……”
宁仇深吸一口气,眼睛看向别处,叹道:“像你说的,死都死了,就是该死,没办法。最先我怀疑是罗煞教白虎堂派人干的,但后来一看她们的伤口,就知道不是白虎堂。那天你也看了,是不是觉得有点像他?”
东方亮皱眉道:“这种事情,没有证据就不要……”话没说完,忽然捕捉到一丝风声,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悄无声息地就隐入草木间,不落痕迹。
一道金黄人影跃空而来,几个起落就到了宁仇近前,立身敬而不卑。
“启禀首领,今年的‘杀手之王’已经决出二强,木长老差我来请您去观战。”声音饱含磁性,内劲浑厚,有一往无前的气势。此人生得一张坚韧的脸,浓眉阔目,炯炯有神,身形并不高大,却十分精壮,仿佛一座小山。
宁仇道:“你先去吧,我等等就来。”
又是几个起落,金黄的人影如同没有来过一般。
“好俊的身法!”东方亮赞道。
“李阳,‘七金鹰’中年龄最小,武功却最高,说话处事的能力也比组织其他人高很多,你觉得怎样?”
东方亮望着李阳远去的方向,道:“人倒是不错,但可惜他是花不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