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的街道并不像故都那样宽敞,但是行这几匹马是绰绰有余。街道延伸到城门口,又向外眼神,便见虽则秋末,依然处于温热中的新都各处绿意盎然。
金玉堂正在逐渐的习惯这阳光,这绿意,还有身边熙攘的人群。他现在觉得这样活着似乎能触摸到另一个世界,一个正在成为真实的世界。
他看到她正在这绿意中舒展,正在这风中翩然,他更加笃定,阳光下带来的东西胜于黑夜。
许桃与令修远第一次见面,仅仅说了几句话,两个人一路人并没有交流,在这里说什么都好像有些多余。于是,四个人如此,轻快的骑着马行走。
不多时,四人行至山势起伏的山中,沿着不宽路面再行上一阵,就见群山环绕之间,有一处宽阔的连绵坡地,令人豁然开朗。沿着坡地向北,是一座最为高耸的山。半峰中,坐落着一片寺院。
四人就这样马至山下,有一处寺门,众人下马,向着山上而去。
此处寺庙,远离新都与人群,道路略显崎岖,但却深受普罗大众之爱,香火鼎盛。
山势雄劲,寺院广阔,格局宏大。显见,这寺院之完成,必是出自大家之手。
寺院的砖瓦之间,自然流露出一股流淌千年的遮掩不住的气质。这是座传承数百年的寺院,时间中沉淀的历史越发的深沉厚重,日复一日的彰刻着尘世的变迁与历史的轨迹。
它迎来送往了多少人,又注视着多少朝代的兴亡更迭。
它叫做千古寺!
寺院中一座座院落,一座座殿,一尊尊能给人无上信念的大能就静静的立于其中。他们千百种姿态,万种威能,却显露着同一种东西——威仪!
先贤大圣曾言:君子不重则不威!
何以重?
在这些大能的姿态与他们所做的功业之中,慢慢寻觅,或许逐渐的可以找到这个问题的方向。
今日人出奇的少,现在,大殿前的香炉旁,就站着一个人,透过袅袅烟气看着这座大殿以及殿内的大能们。似乎在寻找“重”的感觉!
此人感受到来人,转过身来。
“是你!”许桃道。
“是我!”此人道。
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就以这样简明扼要的对话开始。
令修远吃惊的听着这个对话,两人竟然是见过彼此的。
令修远抱拳行礼,而后退在一旁。能够令当朝吏部尚书如今日之对待的,天底下也只有一个人。这点令修远也想到了,许桃难道想不到?
但是,显然,许桃没把这个当回事,两个人如同见过面的朋友一般说着话,没有使用任何特殊身份的言语。
“上次见面,还没饮够!”此人笑道,他正是五人分离前夜不期而至的中年书生,当然,他更是当今的圣上——新帝——德钧!
“只怕你先倒下!”许桃笑道,两个人相差二十余年,却如多年好友。
有些人,经常见,却总是很陌生。有些人,从未见,却一见如故!
令修远内心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所有他所不自觉的设想过的两位当世独一无二的人的见面景象,都不曾出现。而只有这种他意想不到的景象,最让他的心安定。
这是着实匪夷所思的一次见面!这位皇帝,在他于朝中的这些时日,才深深感受到他的特立独行之处——那是因为他比这些所谓的臣子们看的更透彻。越透彻的东西却恰恰越是更多人无法接受的东西,因为越透彻就越清晰干净,越不拥有与留存什么。而这些臣子们,又是恰恰相反的,在不断的追求那种拥有的感觉,或许是他们必须拥有更多,才能让他们拥有更多足以生存下去的武器。天子,站在了人类的最顶端,也许,他所需要的并不是这种生存的武器积累。
这种差异,在皇帝的心中有着清醒的认识。于是他经常呈现出来的是一种能够与群臣相合的方式,在风雨动荡中,让这些他手头所有的牌,打出最漂亮的结局!
这位许公,棘浦军的灵魂,有着另一种特立独行——身为臣子,竟然没有任何想要去拥有的追求。仅此一点上,身居高位,立下不世之功的他,就与诸位臣子拉开了距离。
身为臣子,而没有臣子的特点,却更像一个君王般透彻,那就自然的会被臣子们排斥于这个官僚体系之外。
显然,这位许公,并不像新帝一般,需要担负起必定要用手中的牌出手的重担,而是完全可以逍遥自在的不参与。
同样的两个人,只因为位置的不同,而在过着不同的人生。
现在,这两个匪夷所思的人,终于相遇了!而他们的见面,当真更是匪夷所思!
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如此相对等的与君王对话,还有谁能让这个帝国的皇帝自甘于这种对等。
“你去见了右枢,就不打算来见见我?这可是我的地盘!”新帝道。
“你的地盘都是我打下来的,你说到底是谁的地盘?”许桃道。
“这江山姓什么?”新帝道。
“这江山姓千古!”许桃笑道:“数百年过去了,千古寺还在,江山还在,但那个建寺的皇帝还有他的皇朝,早就烟消云散了。”
“这么说,这不是我的江山?”
“如果你能让江山跟着你千古的话!”
“如果这样,江山也就不存在了。”新帝道。
“是啊,江山若在,也就永远不会属于谁了!”许桃道。
“所以,这江山不是我的!”新帝道。
“不是!”许桃道。
“那我为什么还要做这个位置?”
“你可以不做!”
“你做?”
“你都不做,我为什么要做?”
“那谁来做?”
“江山属于谁,就是谁来做!”
“江山既千古,那千古可在?”
“千古在,在百古,十古,一古,及至这年年岁岁,朝朝暮暮!”
“谁拥有这朝朝暮暮?”
“谁在这汇朝朝暮暮里活动,谁就拥有这朝朝暮暮!”
“谁在活动?”
“每个人,每个生灵,万物!”
“那江山属于万物?”
“江山本就是万物,不是吗?”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新帝叹道。
“你在这寺庙中却念别人的经,当心漫天诸佛问罪!”许桃道。
“我也是刚明白,何谓重?”新帝道。
“何谓?”
“玄德之谓重,德钧之谓重!”新帝叹着自己的名字,继续道。。
“是有玄德,威仪自生,且观这大能们,莫不如是!”
“今日之言,我似乎更明确了一些东西。”
“我亦做如是想!”
许桃听着新帝的言语,万千感慨!原来,这位皇帝是这样的一位皇帝!
令修远,和金玉堂两人,离两人并不远,看着两人在那里对话,却一丝声音都听不到。
金玉堂脑海中的信息在翻滚着,他试图从记忆里找出“令修远”这个名字,和“黄府”这两个信息的对应。
“令修远”,金玉堂看着在那里静静立着的人,突然间脑海中浮现出来一个信息:令修远,吏部尚书。
能够令吏部尚书在此恭候的人,这世上只怕也只有高高在上的那一位了!
难道,这就是今上?金玉堂看着这位与“许公”对话的人!
“许公”自然也就不言而喻是何人了!
原来真的是他,自己要去刺杀的竟然是击溃了叛军,拯救帝国于万一的盖世雄杰!他无论再怎么是个杀手,但首先,他是隆帝国人,他即便不承认隆帝国,他也承认是这片国土的生于斯长于斯的一个人!
自己竟然去刺杀的是他,他此时恨不能将派给他任务,以及幕后的黑手全部立即翻出来杀个干净!
“黄府”中的老者自然也就是当朝右枢黄宗盖了!
自己一个江湖上的顶尖刺客,见不得光的一个杀手,如今一日之间,见尽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般左右隆帝国未来的人!
在这个数百年的古刹内,他不由得感到一股敬畏的情绪正袭上心头!他不知道是对这些高德大能,还是面前的两个人,特别是这位“许公”!
他们现在正站在历史的浪头最顶端,看风起云涌!
“既然我们想法不谋而合,那我们就一起完成这个功业吧!”新帝道。
“此时已不行了!”许桃道。
“为何?”
“你亦明白,任何变革,断非一人之力可为,唯有凝聚天下民众之心,官吏之力,循序渐进,方才实行的了。”许桃道。
“你肯定也知道现今朝野内外对我、对你的看法。我立的功业越大,做的事越多,你、我做任何事招致的阻碍就会越多,众力难聚,不仅任何变革进行不下去,最后会演变成政变、民变!”
“你,我,皆不畏惧众人的评议。须知,你,我皆不是万民心中笃定的信仰,甚至相当一部分人怀着恶意在审视,登高一呼,应者能有几何?如果我们还是坚持现在的做法,那就会导致我们孤立,其结果就是政令不行,民心不在。”
“这不过是一小撮人做出来的小人之举,把这群人驱除掉,岂不可以?”新帝道。
“可是,你现在有这个时间来做这些吗?”许桃问道。
新帝沉默了,吏治系统虽早已崩坏,但形式还在,若现在进行变革,遭遇的恐将是连形式都不存在,到时候,面临的将是朝野崩溃,帝国四分五裂。
“矫枉是一个过程,是靠的大势所趋而矫正。那些闲杂人等,自然而然就会被历史的大潮所淘汰。这并不在于某个人做了什么,也不是一撮而就,而是大趋势是什么。”
“要想有这个大势的力量推动变革,就要先打下大势的根基。”
“做这些事情,并不是靠我,或者任何一个人,而是众力。而众力亦需领导者,但是只能有一个领导者。”
“你的位置,是众望之所归。而我的存在,会分离许多人的心,其结果越往下发展,就会变成两种势力,分裂了,统一起来就很费事。”
“站在台前的,只可能有一个人!”
“所以,现在不行了,从我杀了十万叛军开始,就不行了!天下人不会接受一个这样的我,更不会接受一个这样的我站在帝王的身边!否则,他们就会站到另一边!”
“他们并没有错,他们只是做了他们的选择。这是一种自然的对立,无关对错!如果非要争一个对错,那就是生死的问题了。你总不可能杀尽天下人,以使其变心吧?”
“改变他们,需要时间,而非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