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夜将尽,黎明未至。正是一天之中最清冷的时刻。
柳白氏睡得少,清晨便起了一个大早,她起身时,柳苏州已经收拾好一切准备出门,卯时一刻的天空显出一抹虾壳子的青色。
“苏州,你随我来。”柳白氏喊住了柳苏州。
“娘,我有事,着急等走呢!”柳苏州知道母亲想要说什么,也知晓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本想找个借口赶紧离开,将母亲的话头给挡回去,可母亲拐杖一敲,双眼一瞪,柳苏州将话又憋了回去。
“着什么急,我有话跟你说。”柳母一边说着,一边开始烧火做饭。
“您说,儿子听着。”柳苏州笑道,他只想尽早听完,尽早离去。
“那个姑娘是不是你在外面养的野女人?”柳白氏脱口道。
柳苏州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娘,您可真敢猜。”
柳白氏愣住了,水瓢一下子掉入锅中,“果真是,那陆家小姐怎么办?”
柳苏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陆家小姐?这跟陆家小姐有什么关系?”母亲口中的陆家小姐正是柳苏州孩提时期的玩伴陆逸瑶,坦白说,他连陆小姐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只记得她好像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好像还会做些刺绣的手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可成年之后,有谁会把儿时的戏言当真?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那陆家小姐每次看到你,眼珠子就像长在你身上似的,我跟你讲,这选媳妇,一定得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不能是唐纪柔这样的女子,一看就是个烧钱货,别以为昨天晚上我没看到,你竟然还将笔墨纸砚给她,说不定她在房中鬼画符,想要加害于你。”
柳白氏越说越玄乎,柳苏州有些听不下去了。
“娘,您乱说什么呢,我和唐姑娘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她和家人失散了,我这幽冥剑无意中伤了她我才收留她的,您真的想多了。”柳苏州极力澄清自己和唐纪柔的关系。可柳白氏根本不信,因为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我可不相信,我只相信我这双眼睛。”柳白氏举起拐杖在儿子的头顶上敲打了几下,确定他脑子没有进水之后才收手。
柳苏州趁着这个空当,兔子似的一溜烟窜了出去。柳白氏望尘莫及,只道一句:“儿大不由娘。”
整整一夜,唐纪柔都没有睡好,她思念妈妈和姥姥了,她开始在心中懊悔自己总是不能抽出时间多陪伴家人,而是将所有的心血和精力都放在文物研究上,如今看到柳苏州一家人,自己也开始思念家了。
柳芝州是个热心肠的姑娘,见家里来了客人,便亲自将饭菜端入唐纪柔的房中。
“纪柔姐姐,来吃早饭。”芝州送来了窝窝头和菜粥,连一碟子咸菜都没有。单是看这饭菜唐纪柔就觉得难以下咽,但这毕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而且在这民不聊生的年代,能吃上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谢谢你啊,芝州。”唐纪柔会心一笑。
芝州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因为家里的白面和肉食都被母亲藏起来了,她就是想让唐纪柔吃糠咽菜,好将她撵走。
“纪柔姐姐,你皮肤好白。”柳芝州对细皮嫩肉的唐纪柔心生艳羡,还以为她这是用了名贵的珍珠和上等的燕窝做调养,但其实她克敌制胜的法宝是淘米水和玫瑰花。
“简单,等我吃完饭,我带你上山采花。”唐纪柔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不对,自己对这一带并不熟悉,应该是芝州带自己上山去,于是纠正道:“不对不对,应该是你带我上山去,你们这山头都有什么花啊?”
柳芝州因为这个问题犯了难,她只知花的颜色,不知花的品种,母亲也不让自己读书写字,很多东西她根本无从得知,但是不回答的话又怕唐纪柔会笑话自己,因为她像是来自大都城的姑娘,尤其是她那对耳饰,金光闪闪,应该是纯金打造,她只说了几个最常见的品种。
“有杜鹃花,野菊花,蒲公英,梅花,芍药···”柳芝州努力回想着,“还有,还有···”
“这些已经够了,刚好可以给你做养颜水,我保证,一个月后让你容颜焕发。”
柳芝州憧憬着一个月后能和唐纪柔一样,有一张白皙洁净的脸蛋。
“纪柔姐,你吃饭的速度怎么这么快?”
“快吗?我当初在学校的时候,吃饭的速度比现在还快。”
“学校?”
“对,我们洞巴族有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这么多学校?纪柔姐,我真羡慕你可以上学,你们那里的女人也可以上学吗?”柳芝州羡慕洞巴族人的生活。
“对啊。”唐纪柔嚼了一口咸菜,边吃边称赞味道不错。
“纪柔姐,你能不能带我去你们那里去看看啊?”柳芝州央求着唐纪柔,她不想自己的大好时光就此过去。
唐纪柔感到为难,她也不是不乐意,只是现在她自己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但是她又不忍心让柳芝州失落。在这个年代,女子一旦出阁就意味着失去自己的自由和美好时光,唐纪柔决定要在柳芝州嫁人之前带她疯狂一下!
“芝州,对不起啊,我已经忘了回自己家的路了,我是逃婚出来的,我只记得我们生活在一个大山里,大山深处有一个洞口。”
柳芝州难以置信的打量了她一番,“你竟然逃婚?”她想起隔壁村子的一个姑娘逃婚,被夫家人捉住之后打断了一条腿,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是的。”唐纪柔不想在这件事掰扯,说的越多错的越多,“不过我可以教你读书识字,可以教你纺织,还有制作陶瓷工艺,这些足够我们养家糊口了。”
“你会的东西这么多?”
“对啊,都是老师教的。”
唐纪柔拉着柳芝州蹑手蹑脚的往外走,芝州按照唐纪柔的意思,拿了挖野菜的小铲子和鱼篓以及一个筛子。
“纪柔姐,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吗?”芝州小声问道。
“这是自然,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你大点声说话啊,你母亲是听不到的。”唐纪柔提醒道,她有些同情柳芝州的遭遇,同为女子,不同的时代不用的对待,自己在家可是公主,要什么有什么。
一路走来一路看,唐纪柔开始羡慕起柳苏州一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生活,既然有这么独天得厚的条件,自然是要加以利用。
“纪柔姐,你们上课要学这么多吗?是不是很累。”
唐纪柔歪着脑袋想了想,“学习确实有些累,尤其是我们文物修复专业,要学的东西就更多了,但是跟上班比起来,学习就显得无比轻松。”
“上班?”柳芝州反问,不想自己在唐纪柔面前显得像是一个土包子。
“我这么跟你说吧,你大哥整天早出晚归,给国家效力,这就是上班。馆子里的店小二给掌柜的打杂,这也是上班,也就是你们口中的上口,在我们民族表达方式不太一样。”
柳芝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唐纪柔发现了新大陆,一株完整的指甲草,“芝州,我把指甲草整株给你移到院子里,这样的话你每年都能包指甲了,还有咱俩路上看到的那些花草,蒲公英的叶子可以蘸着大酱吃,还能面条,做卷饼,今天中午的时候我就可以做给你吃,你想变白就更简单了,晚上的时候我给你用映山红的花汁敷脸,不久之后就能让你见到成效。”唐纪柔兴冲冲地说着,并没有看到一旁蹲着的柳芝州异样的神态。
柳芝州眼眶红红的,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悲伤的事情。
“芝州,姐姐是不是说错话惹你不开心了?”唐纪柔晃了晃手中的小锄头。
“这倒没有。”柳芝州抱膝而坐,清秀的脸上涌现些许落寞,“我只是觉得母亲对我的关心还不及你,她不让我打扮,也不让看书识字,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
唐纪柔闻言,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芝州看起来确实有些灰头土脸,头发用一根被洗得发白的红带子松垮垮的系在脑后,这感觉就像是一个裤腰带···自己这样想对芝州而言有些不太礼貌,但是芝州也不小了,女孩子都是需要打扮的。柳白氏毕竟是芝州的母亲,自己也不好说什么。
“好了,别想了。回头我教你做陶器,我们可以拿到市集上去卖,卖了的钱咱们平分,我们要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到时候咱们姐俩一起去做新衣服。”
“谢谢你,纪柔姐。”
这一上午的收获颇为丰盛,一株指甲草,两株蒲公英,五条小鲫鱼,还有一兜子的映山红。
唐纪柔将映山红的花瓣放在筛子中,眼下日头正高,让花瓣晒晒,水分蒸发过后一样可以用,阳光中的紫外线有杀菌的作用,刚好用来消毒。这一上午两人在院中像陀螺似的忙来忙去,唐纪柔为了表达自己对柳家人的感谢,将家务活全包了,她决心为柳家人做一顿丰盛的饭菜。芝州上前帮忙却被唐纪柔严词拒绝了。
柳白氏在屋中一言不发的看着,既不阻挠,也不赞赏,她愈发觉得这个姑娘不简单,会做戏,先是以妖法迷惑了自己儿子的心智,继而又来蛊惑芝州,想成为柳家的儿媳绝对不可能。
“鸣金声声声催关城门,抚一曲斜阳古城,你煮的酒往事里微温,醉了多少青春···”唐纪柔的歌声引来了柳苏州的热切的眼神。
他刚从都亭回来,一进院中,就看到了唐纪柔忙碌的身影,随之而来的还有她动听的歌声。唐纪柔总是这样特别不同于其他的女子,就这样忽然闯入了自己的生命里,给自己波澜不惊,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了期待和乐趣。于是便有了这样一种错觉,仿佛和她是已婚多年的夫妻,她每日做饭等自己归来。很快,柳苏州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对她是一种亵渎。
“柳大哥,你回来了,饭马上就好,稍等一下。”手忙脚乱的唐纪柔顾不上抬头,她掀起了锅盖,一整锅的白色哈气熏在她的手上,她吃痛的喊了一声,锅盖掉落在地。
柳苏州没有说话,拉起唐纪柔就到了院中的井台边上,将她的手浸泡在水桶之中,整整一桶水都用来泡水,确实很浪费,而且他拉着自己的手也不合适。在这个时代,讲的是男女有别。柳白氏对唐纪柔的厌恶更深了一层,干活的时候好好的,自己儿子一回家,她便装作一副受了伤,楚楚可怜的样子,这样的行为只有那些下贱胚子才能做得出来,她握紧了自己手中的拐杖,关节因为用力过度变成了青白色。而在不远处的芝州刚好看到这一幕,她不明白为何母亲对唐纪柔总有一种憎恶。
“柳大哥,我没事的,我该去做饭了。”唐纪柔双颊一红,从他掌心处抽离时,心底猛然一空。
“你的那对耳饰呢?”
唐纪柔单手抚上自己的耳骨,昨晚的时候她确实还戴着自己最喜欢的这副耳骨夹,满天星的款式是她挑选了很久才定下的,但家里没有白面了,于是她就用自己的耳骨夹和隔壁家的王大嫂换来了这些白面,不过这些她当然不能让柳苏州知晓,自己已经给他平添了很多麻烦。
“我放在我的裤子口袋里了。”唐纪柔迎上柳苏州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真诚可信。
柳苏州不相信唐纪柔所言,昨天晚上的时候他看到母亲偷偷将家中的白面和肉食都放在高处藏了起来,说是家里闹了耗子,其实是不愿做给唐纪柔这个外人吃,母亲的心思瞒不过他。
终于开饭了,芝州对纪柔的手艺赞不绝口,面条筋道爽口,料也够足,“蒲公英下面条,我还是第一次吃,我还以为你们洞巴族人日日山珍海味,所以你才长得这样好看。”
柳白氏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年轻时也是品尝过山珍海味的,她不想唐纪柔一顿面条就将自己打发了,于是将碗啪的一声摔在了桌子上,“看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家里几时亏待过你!”
芝州气母亲让自己在纪柔面前失了面子,不服气的小声嘟囔着:“亏没亏待过我,您心里清楚。”
柳白氏拄着拐杖离开了,整个过程柳苏州都没有说话,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兴许是习惯了吧。
精心准备的一顿饭竟然闹的这样不愉快,看来不是所有的真心都能够得到回报。
殷红色的天边,最后一丝阳光缓缓从地面上消失。夜色笼罩四野。
唐纪柔将捣碎的指甲草倒在洗净的槐叶上,红是耀眼夺目的深红,唐纪柔小心将这些包裹在柳芝州的手指上,她的小手又黑又黄,还有些粗糙,唐纪柔有些心疼柳芝州,这个时代有无数女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而且是在自己亲娘的逼迫之下。
“怎么有些疼啊。”
“我在里面加了盐水,这样才好上色,兴许是你手上有细小的伤口,不要紧的。”
这点疼柳芝州还是能够忍受的,为了美,一切都是值得的。
唐纪柔觉得是时候规划一下自己的未来了,在这个时空里她依靠的只有自己了,从不能指望老天赐给自己一个高富帅吧!柳苏州虽然也能依靠,不过想想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