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夜幕只余一轮浅黄,今晚的月看起来有几分瘆人,像是一张面色凄惨的人脸。微风不停,吹动林中树叶哗哗直响,阴谋和丑陋笼罩在这片林子的上空。
山间小路上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驾车之人正是柳白氏。马车在遇到一块稍大的石头一阵颠簸,车上装载的东西滚落下来,发出一声落地的声响,原是一个麻袋。
赶了许久的马车,柳白氏感到疲倦,她上了年纪,体力早已大不如前,颈上一阵酸痛。她决心就将唐纪柔埋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若是日后有旁人问起,自己便说她卷了家中的一切财物跑了,她在淇县的名声本就不好,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去,那些人与她素无往来,自然也不会起疑心。
铁锨和坚硬的石头相撞,发出的声响令人心里发毛,这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二十五只老鼠的爪子在挠大理石制成的地板,百爪挠心。四野响起了野兽的嚎叫声,柳白氏在情绪的刺激之下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畏惧,紧握铁锹,将铲动的泥土抛向身后,忽然她停住了,林中亮起了一双绿色的瞳仁,这瞳仁一眨一眨,似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柳白氏牢牢锁住。
是狼!若是此处有狼群的话,她将必死无疑。柳白氏急忙收拾好作案现场,仓皇而逃,就到这里吧!谅那个妖女也活不下来,她得赶紧回去了,若是把自己的这条老命赔给这个小妖女,实在是不值得。
小路上再度响起哒哒的马蹄声,黄泉路上的催命符。
有一人从一棵树后走出,青草在他足下缓缓断裂,散发着一股子清新的味道。他放下怀中的白猫,继而掏出自己的长剑割开了麻袋上的绳子,里面露出一张白净的人脸。
“纪柔,纪柔你醒醒,我是苏州。”被叫之人没有任何反应,仍是紧紧闭合双眼,像死去一般,柳苏州将她紧紧搂入怀中,不断地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试图唤起她的意识。
“柳亭长啊,你家里还闹耗子吗?”葛郎中试探性的问他,若是单刀直入,显得不太合适。
“家中并无老鼠。”柳苏州被葛郎中的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葛郎中心里咯噔一下,暗自庆幸自己拿的是麻沸散而不是砒霜,“今天早上你母亲来找我要砒霜,我拿给她一包麻沸散。”葛郎中哆哆嗦嗦,说完便后悔了,自己何必多事。
“你说什么?”柳苏州大力抓住葛郎中的衣服。
“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事没事都别再找我。”葛郎中挣脱了柳苏州的束缚,仓惶离开,也顾不上去捡掉落在地的鞋子。
柳苏州想想就觉得后怕,至今心有余悸,若不是葛郎中及时告诉自己,而且将麻沸散和砒霜偷偷调换之后,只怕唐纪柔已经魂归离恨天,被野兽啃噬成了一具森森白骨,而母亲也极有可能因此这件事赔上了她自己的性命。
被灌了蒙汗药的唐纪柔一时半会还醒不来,柳苏州将她背下山。
村中有一处荒废许久的宅院,收拾之后勉强可以居住。他将唐纪柔平放在铺了毡子和茅草的木板上,还点了一根熏香,避免她受蚊虫的叮咬。
屋外,细雨如丝,柳苏州一夜未眠,就守在唐纪柔的身边,为她遮风挡雨,这屋子年久失修,日后需要好好整顿一下才能入住。
榻上传来了唐纪柔的轻咳声和梦呓,“柳大哥,救我,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妖女。”
她清秀的眉拧成了一团,双手不停地挣扎,想来梦中发生的一切十分恐惧,柳苏州心头紧揪。他不由得想到了母亲这一招,这可是一条人命,活生生的人命,母亲要杀之人是自己在意的女子,她确实和其他女子不同,甚至透着一股古怪,时常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东西。有时温顺如被豢养的金丝雀,有时又像是一个山野之兽,但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是自己喜欢在意的人。
柳苏州再次觉得人心的可怕。想当初族中那位命妇被人冤枉,其实母亲柳白氏完全可以站出来为她作证,说一句公道话,但她并没有,最终那名女子被族长以及各位长老逼迫上吊自尽,母亲选择了明哲保身,如今她又对唐纪柔下了这样的狠心,砒霜,亏她想的出来,又是马车,又是铁锨,她早有预谋,而且筹备的十分妥当,事无巨细,柳苏州一阵心寒,幼时曾听姑姑说起过,在封建大家族中,族长和长老的势力甚至超过县太爷,即便有人犯错,也只能用家法处决,朝廷官员根本无权插手此事,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柳苏州有心,但无力改变。
“我在呢,我在。”柳苏州轻抚着唐纪柔的脸。许是他指尖的暖意传递到了唐纪柔的心里,她眉头舒展后缓慢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高挺的鼻,如星辉残留的眼,唐纪柔从榻上起身死死地搂住柳苏州的脖子,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旁人是无法体会的。“柳大哥,我害怕,你母亲她····”唐纪柔反应过来,既然柳苏州救下了自己,想必是知道内情的,若自己捅破这层窗户纸,日后他和柳白氏如何相处,百善孝为先,自己不能让他作难。
唐纪柔忽然缄口不语,柳苏州对唐纪柔更多了几分怜惜,“是我对不住你。”他伸出的手又僵在了半空,眉宇间尽是犹豫不决和愧疚。
“你不会觉得我是妖女吗?”在柳苏州面前,唐纪柔没了自信。
“不会,哪有这么美好的妖女。”柳苏州痴迷道。
唐纪柔低头笑着,她互相想到了之前在知乎看到的一句话,我对你的欣赏,始于颜值,嗯嗯嗯,终于人品,中间是什么,她不大记得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得赶紧上工了。”
柳苏州无奈,都什么时候了她竟然还想着上工这件事,“已经给你请假了。安心休息,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等我处理完就来看你,给你收拾房子,你在这里安心住下便是。”
唐纪柔怕了,双手死死拽着他的手臂,“你要去哪里?多久?没有你在身边,我会害怕的。”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是如今这样局面,她的长相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多差,不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在同学眼里自己的人品那可是有口皆碑的,可偏偏在这个时空里,自己混的这么差,竟然频频遭遇毒手,这一次,下手之人竟然是柳白氏···
“等我回来,我和你一起把这里打扫干净,我再不会让人伤你,欺负你。”柳苏州拍拍她的头,柔声安慰着。
“那我们定下一个暗号,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就不出来了。”唐纪柔大概是谍战剧看多了。
唐纪柔的话让柳苏州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什么暗号?”
“你说天王盖地虎,我说宝塔镇河妖。”气氛似乎轻松起来。
柳苏州抿着好看的薄唇笑了笑,“好,等我回来。”他将自己的佩剑留给了唐纪柔的防身。
他赶回了自己家中,自己一夜未归,也不知道母亲和小妹会说什么,总之,这两人都难逃干系。
柳白氏见他回来,急忙向他哭诉家中遭了窃贼,而偷窃之人便是唐纪柔。柳苏州更觉一阵心寒,他将目光看向柳芝州,芝州尚且年轻,不擅撒谎,她躲避着哥哥的目光,站在了母亲的身后。看来这两人一早就串通好了。
“我不怪母亲下毒害人就不错了,母亲说这番话是在怪我引狼入室了?”柳苏州字字如刀,声音干脆锐利。
闻言,柳白氏和柳芝州的脸色瞬间变黑,原来这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不单知道,而且一清二楚。
“她到这个份上竟然没死,不是妖孽还能是什么?”
柳苏州冷笑一声,“妖孽?葛郎中给你的根本不是砒霜,而是麻沸散。在你眼里貌美的女子都是妖孽吗?我不多说您也知道,您这么做究竟是为了我好,还是在泄私愤,只有您自己心里清楚。”这是柳苏州第一次顶撞自己的母亲,说话毫不客气。
柳芝州听得有些糊涂了,母亲怎么会和纪柔姐有私人恩怨…
柳白氏僵在了当场,这是柳苏州第一次说出大逆不道之言,句句戳在自己的心窝上。
每个人都有心魔,而柳白氏的心魔就是像唐纪柔这样的女子。多年前,丈夫的心就是被这样一个女子勾走的…
柳苏州也回忆起儿时的事情,父亲的眼光总是在杨小娘的身上停留,反而忽视了自己和大哥。记得有一次,父亲和祖父大吵了一架,细听原因,竟是因为休妻之事,印象中,母亲从未犯错,在父亲面前永远都是一副恭顺严谨的样子。父亲却对祖父说:我只想我心爱的人是正妻。父亲心爱之人正是杨萧然。
人都是自私的,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愿而将匕首对准了别人。父亲就是这样的人,母亲也成了这样的人,如今,她更是担心芝州在她的影响之下也会成为这样的人,但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此话一出,对母亲和妹妹都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柳苏州愤愤然转身离开。
柳白氏知道儿子这次是跟自己动了真格。
“你就不怕那个唐纪柔害死你吗?你忘了你父亲的教训了?”旧事重提,伤疤被揭,柳白氏彻底坐不住了。
“纪柔是纪柔,杨小娘是杨小娘。我也不会像父亲那样随意被女人摆布,但愿您,能别再生事,也许我哪天会因为母亲您而身败名裂。”柳苏州别有深意的看了母亲一眼。
柳白氏将拐杖重重的砸在柳苏州的身上,不会被女人摆布…这话不正是说给她听的吗?
她再次将所有的事情怪责在唐纪柔身上,一计不行还有一计,她不相信柳苏州能堵住悠悠众口,民愤也是一把能杀人于无形的利刃,想杀一个人,方法有很多。
夜幕降临,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长街上亮起了明灯,跃动于路上的影子让唐纪柔不安。
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柳苏州迟迟未归,唐纪柔的心渐渐沉入了谷底,他已经去了这么久都还没有回来,会不会就此丢下自己,是啊,自己不过一个外人,在他生命里不过只有几天的光阴,他素来贤孝,怎么自己一个外人而忤逆辛苦将他抚养成人的母亲,唐纪柔,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唐纪柔将幽冥剑贴在脸上,冰凉之意袭来,柳苏州的心比这把剑还有硬,还要冰冷。
白色的月光和清凉的风破窗而入,唐纪柔坐在榻上,身上只有一件柳苏州留给她的披风,这大概是他最后的温暖了吧,她有些心疼的怨恨起这个男人,可又觉得他即便不管自己,丢下自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别人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兴许在柳苏州看来自己和他连微薄的情分都没有。
她闭眼躺在榻上,渐渐有了困意,应该是过于劳心伤神的缘故。
眼睛刚闭上不久,唐纪柔听到院中好像响起了脚步声,这脚步声的声音十分轻微,很轻很轻,犹如羽毛落地,似乎是怕惊动到自己。唐纪柔从榻上起身,握起幽冥剑站在了门口的柱子后面。她看了一眼窗外,发现有一个脚步笨拙的男子正在行走,他身上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像是一个迷路的旅人。唐纪柔的心又凉了半截,果真,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天王盖地虎···”
唐纪柔心中一惊,男子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天王盖地虎。”
无人应答。
门外等候的男子再没了耐心,一脚踹开大门,榻上空无一人,她和幽冥剑一同消失了。
“纪柔,纪柔。”柳苏州摔倒在地,身上所肩负的东西哗啦啦掉在了地上。
“柳大哥!”黑暗中只听到桄榔一声,幽冥剑掉落在地,“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唐纪柔双臂死死锁住柳苏州,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他成了自己唯一的依靠。
“傻瓜,我都把幽冥剑留给你了,这就是我对你的承诺啊,你不知道这剑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吗?”柳苏州任由唐纪柔抱住自己,他双手环住她的腰身,唐纪柔感受到了柳苏州的回应,更是抱紧了他。
“我没想到这一点,你许久未来,我真的以为你要丢下我不管了···”唐纪柔仍是心有余悸。
柳苏州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痕,“那现在呢?”
“现在,不那么认为了。”唐纪柔破涕而笑,他心里还是有自己的。
“岂止是现在,以后也不许那样认为。”柳苏州纠正她。
“知道了。”唐纪柔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一点能让她或喜或悲的事情都写在了脸上,“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认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