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任少游在宣纸上写下那九个字后,就将手中的毛笔丢在一边,拿着旁边刚未喝完的一杯酒,轻摇了摇,一口饮了下去,伴着微醺,倒在了书案上,呼呼睡去。
鲁寿没有看见少爷喝过酒,但看到正躺着打着鼾声的少爷就知道,少爷的酒量,也不是少爷写的诗那般千杯不醉,他慢慢把任少游从书案上拖到床上,叹了口气,本来说好的在客栈吃完饭就赶路,现在……唉!若是要等少爷醒了,怕是又要拖上一日了。
小书童蹲在任少游睡的床边,双手枕着床沿,他像是在想许多的事:这赶路的盘缠要省着点儿花,少爷醒酒以后要不要喝碗茶,走的时候能不能让店家少点银子,还有万一明天下雨了要不要去买把伞……鲁寿思绪万千,这些都是鸡零狗碎的小事,就好像是以前村子里隔壁张大娘的鸡被哪儿来的野狗咬死了,会无缘无故怪罪到自家少爷头上,少爷不爱管这档子小事,但鲁寿却觉得凡事都要去讲个道理,张大娘明知道我们家没养狗,却还是要怪到我们头上,这叫欺负人,还是那种站在自己头上,这涉及到任家的面子,就是天大的事!他无论如何也忍不了,会去跟张大娘大吵一架,当然,虽然每次都是“刹羽而归”,但脸上也会留下几条抓痕,不用说,这理讲着讲着,也就变歪了,这“刀兵相见”便免不了。
鲁寿就这样躺在少爷的床沿边入了梦乡,那个梦一定是个美梦,至少他嘴角挂着的两条哈喇子,骗不了人。
而这一晚,拂尘村的那名少年却怎样也睡不安生,村长的那本书练得十分难受,心中的那团气像是要穿透胸膛,但带来的那种灼烧感愈发强烈。
“阿喃,没睡好?”院里下棋的村长躺在木椅,一口口品着闲茶,云淡风轻地跟着走来的少年说着。
阿喃眼圈很黑,有意没意地伸了个懒腰,听到村长的话,停下了脚步,还是咧了咧嘴,笑着说道:“还行。”
“还行就是不好,今天先不用去五师父那儿,跟我走。”村长从木椅上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飘雪,又将放在旁边的木桌上的木烟杆掐在手上,抽了几口,吐出几个混浊的云圈。
少年欲言又止,但还是跟着走了过去。
村长走在前面,阿喃跟在后面,而村长也搭着话:“阿喃,你可曾识字读书?”
“字只能认得一些,那是跟我们村里有个大哥哥学的,他好像认识许多的字,只要我给他挑一担水,他就会教我一个字,我记得那一年我懂了许多字,但之后就再也没学过了。”
“哦?怎么,水挑得累了?”老人饶有兴致地问道。
“不不不,”少年连说了三个不字,“我是愿意挑水的,但那位大哥哥已经走了,他也没提前打个招呼,他走后的一个月,我每日都去看的,还是想着哪天他会回来。”
阿喃没有提到之前大半年跟着大朝寺的事情,虽然在客栈拜先生和那只书虫,他也不知怎的无缘无故就多认识了一些字,但这些事先生告诫过,还是自己知道的为好,不用跟其他人说。
两人一路闲聊,老人会问一些不着边的问题,比如背上的朴刀背着累不累、为何要来学武……少年也老实回答,丝毫没有隐瞒,不知不觉,两人来到一湖边,如今的天气基本是看不到什么波光粼粼的湖面了,有的也只是结成一线的冰面。
“看那儿。”村长指了指旁边的雕梁木楼,轻声说道。
木楼总共有三层高,不算大,楼顶的瓦面皆被白雪覆盖,与这旁边的银装共成一色,若不仔细看,确实看不出来,在一不知名的湖岸边,修了一座古老木楼。
阿喃好像并未被木楼所吸引,想到什么就直接说了什么:“村长,这座湖叫什么名字?”
“南卞”村长边说边朝着那座木楼走去。
“南卞湖?”阿喃闭上双眼,一直小声嘟囔着,像是要将这名字记在心里,但当他回过神来,一睁眼看到村长在前面纷飞的白雪中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儿,赶忙收回心神,跑了过去,村长看着步子不大,但怎么就走得这么快?
少年跑到村长身边,一连大喘了几口气,看到停在旁边的村长,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又看了眼面前的雕梁木楼,那在牌匾上用红墨写的那几个大字格外醒目:
落霞亭。
少年看着前面的木楼,没有说话,这是个亭子?也不太像啊,跟之前与先生到洱海岸的那些亭子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这座楼要被叫作亭子?”阿喃挠了挠脑袋,想不通。
“原本就是座亭子,后来你三师父搬到这儿,我就让他重新整修了一番,我那些书堆在家里也没法放,就干脆让他把这座亭子改成木楼,不过你别看你三师父是个粗汉子,其实这心也细,你看这楼顶的雕花和门口的两只石狮子,都是他一锤锤凿出来的,而为何还是要用这块额匾,也是因为写下这三个字的人,容不得我改。”
“不让改?改个名字而已,这应该……没什么吧?”少年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因为他也想知道只是改个名字到底有何不妥。
“世人的名字都有对应的命格,有些人天生庸碌,这便是命数,但有些人一生下来便有散不尽的家财,这也一样,而在这十分命数之中,名和字就占了三分,若是没关系,那也不至于无缘无故地掏出白花花的银子请人取名字,但这幅额匾……可贵之处不在命数,而在这写字之人,太高。”
“有多高?”
“说不清,但应该要比这咫尺天地矮一些。”村长边说着,边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横在面前,比划了一下到底有多高,“那是半个天下的气运哪……”
“那个人是谁?”
“也说不清楚,看这笔力,约莫有个两百年了,若是要推演两百年前的因果,只怕是十个我也无能为力。”老人叹了一口气,唏嘘不已。
气运一说,也不知道该从哪朝哪代说起,据书中粗略记载:
气运二字,盛衰非常也。
这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存于天地间,但感知不到,就好比一个人的精气神,精气神越足,那这个人也会长寿,精力也会更加充沛;若是缺少了一股子精气神,那离这无常索命,也就不远了。
村长将手中的燃尽的烟杆抖搂了几下,慢慢放进怀里,整了整被寒风吹乱的衣服,左手轻抬,伸出两指向胸前一挑,一股无名风瞬起,木楼上的皑皑白雪全部被风吹落湖面,岸边剩下的就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古木雕楼。
木楼的真容也就显露了出来,正门额匾依旧是那“落霞亭”三个字,额匾下方两侧各有一根木柱,上面有一些刀刻斧凿的字,笔力老道,笔锋深浅也是恰到好处。
“携春风同游,浅吟万里……乡,”少年看着两边的门联,从左到右顺着读过去,但一读完便皱起了眉头,疑惑问道:“村长,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少饮桂花同醉酒,登高楼,携春风同游,浅吟万里乡。不知归客,书生一腔闲愁,老来换得万户侯?”村长一边迈着步子朝木楼里面走,一边像个文坛大家那般语气说着:“南朝黄甫青的这首《素衣赠路卿》,文坛词道,当数天下第一,而这副门联,也取自其中最深远的一句,意思也就如字面意思般,羁旅寒窗于寂寥处,念故乡。”
“不太好。”
“哦?如何不好?”
“说不出来,”少年落寞地看着远方,纷扬的雪花落到了他的脸颊,他只感觉鼻子酸酸的,但……哭不出来,这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不知道是在想那个小村子里的人,还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