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水墨画里,有着属于她年轻的笔墨。大量的都市内容被容纳进她的画中,而画中人物传达的精神,却又没法用“内容”来描述。在她的作品《江湖》中,青年男女相拥在墨色的湖水里,他们离岸很远,远处岸上的建筑上空冒着白色气体。在观看者眼中,这幅作品传达了某种厚重的孤独感--这多源自于墨色的冷调,墨色弥漫了整个画画85%以上的空间。“其实远处的白色是一团蒸汽,是温泉散发出来的,两个人物的相拥,我并没有刻意去传达某种特定的情绪,而只是一种状态,观看者会产生各自不同的联想。”黄丹众多作品中的人物都存在此种共性--呈现人的某种状态,厚重,但是不激烈,润。而她又更多地选择年轻女孩作为她画中的人物,女孩们用青春的眼睛和身体,与城市、世界发生交流,没有设定她们一定忧愁,也未必一定懵懂。“这其实来自对自身的观察和探索吧,我自己就是这么成长的。”或许她们拥有的,成年人们也都拥有,而黄丹却用笔墨给了她们最多的包容和放任,将她们的现状在画面中定格。
而在画作中,黄丹并没有选择带有新鲜符号特征的元素置入背景中,淡化了时代特征。画中的女孩既不是民国女子,也不是摩登女郎,她们属于每代人的幼齿之年,让人无从从代际上进行情感和记忆的切割,只可望回自己的青涩锦时。
愿她年轻的笔墨,不会毁于岁月的累积。
《单向街》:你的作品,是如何让笔墨区别于传统水墨画的?
黄丹:墨是一遍一遍地积--一笔一笔地画出,最后“积”出线条来,最后做一些水墨的晕梁效果。而不同于传统的白描或者泼墨。国画对我而言,就是一定要润和厚。跟油画不一样--油画都是一层一层积起--国画在纸上会有留白的部分,国画笔墨的润和厚,以及空间上深远的感觉,才有力量感。
《单向街》:从绘画的笔触,到图像涉及的都市题材,你的尝试,是否想要建立一种新的水墨画语言?
黄丹:中国的国画发展到今天,从笔墨画面传达的文人精神,已经累积到非常成熟的阶段。因此它形成的规则,到了今天,是非常稳固而难以打破的。这也是年轻的创作者很难突破的一点,青年画家很难从中获得创新的成就感。我们当然想尝试更多的表现手法,只要能创造一些新的可能性,在其中就已经收获很多乐趣了。
《单向街》:你的水墨画的配色中,以黑色为主,红色所占的比例很小,但是使画面很有张力。
黄丹:其实那些“红色”我并没有把它当成颜色来处理,而是当成“墨块”来处理,使用朱砂或者赭石,几乎不调色,就用这些颜料最原本的色泽。因为在内容的展现时,那块“红色”其实就代表一块墨色,而不是说女孩的裙子是红的、上衣是红的,我想表达的是黑色墨块不同的墨块。
《单向街》:在古代,人们平时使用的书写工具就是毛笔和墨。今天人们用圆珠笔或者水笔在本子上写生或者素描。今天水墨画已经成为一种纯粹的艺术行为--人们用生活中不会再使用的工具来作画了。
黄丹:在古代画画的都是文人,老百姓谁会画画呢?也因此古代的水墨画都是文人的表达方式,表达的也是文人的情怀和精神。而其实艺术家都是关注自我的,非常自我,因为身份决定了就是要关注自我。
《单向街》:水墨画中的墨和水,都是需要靠经验的积累来增强控制力的,也就是说现在的名家的年纪都很大,七八十岁才日趋成熟,年轻人会不会觉得身在其中很孤独,会丧失存在感?
黄丹:国画的“积累”,其实更多是存在于把具象的东西转化为抽象的东西。这不同于西方绘画中毕加索那种变形的抽象,而是把具象的东西提炼成“你想要的东西”,而且用的是毛笔和墨,以及宣纸。我们这个年纪有我们这个年纪的味道,到了七八十岁可能会更老练、醇。但是现在这个年纪,也很难得--以前很少有这么年轻的人画国画,以及很少有画这么多都市题材。
《单向街》:在主题为方面,当代的水墨画家曾经一度(1949年后一直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为社会主旋律服务过。
黄丹:比如五六十年代(作画)的书画家,他们更多地为社会服务,为公共话题服务,这是他们那个时候生活的主题和中心。赞美劳动人民、赞美新社会。并不是说他们被迫那样做,而是他们那个时候具有的情感就是那样,价值观的取向。七八十年代一直到九十年代--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画的内容多元化,更偏重个人乐趣,尤其国画古为今用。
《单向街》:你所画的人物,状态和肢体语汇是怎样抓住和提炼的呢?
黄丹:我现在整个主题就是一种状态,也许我和你都会有的状态,有可能我看到你现在的姿势很有趣,我就会想着画下来。但是并不局限于某种取景的方式,毕竟现在或许图像的途径很多,有些可能是在网络上看到图片,或者自己拍摄的照片等等。在作品《今生来世》里,那两个女孩的动作,就是我看一次舞蹈演出时,剧院的海报里,有一个舞蹈动作的呈现,具有很强的透视感。我所画的人物的上半身就是根据那张海报里的动作所画。
《单向街》:你的作品主题放在展现年轻女孩的状态上,然而如同你的《江湖》被观众赋予很多的联想,你的其他作品,被人联想--或者说误读--最多的是什么呢?
黄丹:有观众会认为我的作品在讨论女同性恋的问题,尤其画面中出现两个女孩拥抱在一起,肢体语言很亲密。其实我并没有想要表现这个,因为我们生活中,女孩子间的亲密其实是很正常的,我们都会和同龄的女孩子拥抱,人和人之间有情感交流。但其实我很乐意见到我的作品被大家讨论,激发出观看者很多的想象。因为作品即使画完了,墨干了,挂到展会里,作品也仍然没有结束,作品会引起人们的想象,因此它还在进行中。
《单向街》:你对待艺术的态度很理性,是可以要求自己必须理性,才能在这条路上坚持走下去吗?
黄丹:其实我觉得艺术是一场科学实验。我们不断尝试新的方法,创造各种可能性,然后再难证它的可行性,这过程中我们会经历很多有趣的或者意想不到的事情,这其实是我所追求的。
绝望的山
会宁是甘肃中部山区的一个小城,国家重点扶持的贫困县之一,它也是全国知名的状元县。在那里,谈理想是件奢侈的事。一切的期盼,都寄托在那条叫做高考的唯一出路上。
传统
在会宁的第二天,我看到了这里最习以为常,却触目惊心的一个场景。
那是傍晚六点,我正在赵永康家里喝茶聊天。赵永康是会宁一中的政治老师。会宁是甘肃中部山区的一个小城,国家重点扶持的贫困县之一。但中学教育改变了这一切。现在,会宁是僵知名的状元县。它以“贫穷”和“高升学率”的鲜明对比,成为甘肃的模范,人们不能分离这两点谈论会宁。
赵永康25岁,个子不高,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妻子王芳是他的同事。半年前,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学校提供给青年夫妇一间大约20平米的公寓,在实验楼的顶层。从一楼往上爬,我经过物理实验室、生物实验室,路过贴满名言格名的墙壁,然后停在一幅“竺可桢”画像面前。赵永康的家门是一块淡红色的布,紧挨着徽机室。房间不大,却是挑空的屋顶,极高。王芳用淡黄色的布帘,将屋子分割成客厅、卧室和厨房。没有厕所--整个学校只有两个厕所,在操场那边,要走很远。
当天空渐渐变暗时,我和赵永康的谈话停了下来。我踱步到他家那扇着小雪花,外面的气温大约零下8度。这时我听到一阵人声,像蚊子,轻轻地响起来,然后越来越大。
从窗户往下看,在实验楼和教学楼之间的小操场上,突然冒出了许多学生。起先只有几个。人越来越多,从操场、宿舍、教学楼不停向这里聚集。每个人都拿着一本16开的书,翻卷在手上。他们来回踱步,边走边大声朗读着课本。具体念的什么我听不清,只看见底下黑压压的一大片,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各自低头徘徊在大约2米的直线上。
大多数学生穿得很少,脸庞和鼻头冻得通红。校园的路灯刚刚点亮,天空仍有一丝亮光。朝远处望去,是光秃秃的荒山,被白雪点盖。临近春节,高一的学生已经放假回家。余下的学生还要补大约两周的课程。会宁一中的高三有18个班,每个班60个学生左右。每年,学校还会开设7到8个容纳往届生的补习班。现在,学校大约还有3000多人。他们正在背书。
“他们为什么不进教室?外面太冷了。”我转头向赵永康。
“在教室朗读会吵到别人,外面空气也会好一些。”他顿了一下,带着一种自豪的口吻接着说,“这是会宁中学的传统,你在其他地方肯定很少见到。”
“你也经历过这种场面?”
“当然。”赵永康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我捧起热乎乎的纸杯,回到温暖的沙发上。屋子虽然不大,但有暖气,还开着电暖器。他接着说,“我们都是那样走过来的--但现在,你看,我再也不用受那种苦了。”
会宁以教育出名。像中国大多数二三线城市一样,中学教育地最直接地指向,高考。这是一条艰难却极为有效的出路,我也是从这条路上走过的,记忆里有关高三的想象,大多停留在拥挤的教室、垒得高高的书本。但我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的场景。
前一天,在兰州到会宁的长途汽车上,我碰到一个小女孩。她看起来只有12岁,穿着流行的火红色羽绒服、闪着金边的牛仔裤。她没有念完初中,直接去了北京当小保姆,每个月可以赚到600元。在两个多小时的旅途中,这个实际已经16岁的女孩,用标准的普通话不停谈论在北京的遭遇。我问她为什么没有继续上学。她承认英语太难了。
“我想你要明白,并不是家里不供我上学,只是我自己不愿意再读了。”她告诉我,成熟的语调令人吃惊,“在会宁,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我想你要明白,并不是家里不供我上学,只是我自己不愿意再读了。”她告诉我,成熟的语调令人吃惊,“在会宁,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在会宁一中,一个农村学生每学期的开销大约2500元。但很少有父母不舍得这笔投资。他们相信一旦孩子考上大学,所以的家庭债务会很快还清。更重要的是,下一代总算有机会走出这片贫瘠的土地。他们会痛苦地接受出门打工的事实--但除非万不得已,才走这条路。
“除了高考,其他任何方式,我们都觉得不太可靠。”赵永康说,“那不是会宁的传统。”
半个小时后,我下楼尝试走入这种“传统”。在这块空地的中间,竖立着三个旗杆,但没有飘着五星红旗。顺着人群的缝隙,往前挤。在学校大门的两偶墙壁上,贴着两张巨大的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2005年会宁一中的高考状况。名字、成绩、大学,依次排开。两年过去了,纸张已经脱落褪色。但如果仔细凝视,你会发现纸上绘着一张中国地图。
会宁标记在地图的左上方,画成一把火炬。一条条直线从这里划出,像飞机的航线,辐射到中国各个角落。它意味着荣登高考榜的学生,都从这所中学出发,已经走出会宁。很少有人再回来。赵永康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