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的灯烛比之之前更为明亮,照耀的来来回回的侍女颊上生光,云鬓也反射着靓丽的光泽。而众人身前的桌案上,也被摆放了形形色色的食肴。
仔细片过的黄河鲤鱼脍薄如蝉翼,上面的丝丝纹路清晰可见,新鲜的葵菜上摆放着调羹,散发着诱人的清香,面前的佳肴令江虨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庾琛细细打量着江虨,捋了捋胡须,笑言道:“贤侄,我来给你介绍一番吾家儿郎,”看着江虨那双晶亮的大眼睛移到了他身上,他笑吟吟地指向了庾亮,言道:“此郎名亮,乃吾长子也~”
江虨目光也转向了庾亮,脸上堆满了笑容,行礼道:“虨见过元规兄,久闻兄之大名,闺门之内不肃而成~”
庾亮也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礼,礼节无可挑剔,然眼中掩藏不住好奇:“过誉了,吾也曾闻江氏郎年幼吟诗之名,人皆称奇才也~”
庾琛微笑着又指向了第二名少年,锦衣玉带,七岁许年,“此郎名怿,吾之次子也~”
“见过怿兄~”江虨又行了一礼,同时也好奇地打量着对方,这就是明穆皇后次兄啊?看上去也挺美姿容的,但没长兄风格峻整。
“此乃吾三子,名条也~”庾琛笑吟吟指向了五岁许的小童。江虨亦是拱手为礼,虽然坐中有江恂和蔡裔,每个比他的年龄都大,但一则是他乃陈留江氏嫡子,二则是庾琛对他比较看重一眼,故而现在只是江虨与庾琛在对答。
江虨初来这个时代,给自己找的名声,终于发挥了一点作用。旁人不再将他当作寻常的二岁幼童来看待,虽然不一定认为他才高绝世,但却都会认为他乃璞玉,稍加雕琢,便为美器,这就是名声的好处了。
至于江虨给江恂蔡裔安上的陈留四英名头,或是还未传到鄢陵,或是不放在庾琛庾敳的眼中,因而此二人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
庾琛又指向了四岁许的幼童,与他兄长庾亮长得很像,同时也面容肃整,若说是一小庾亮,亦有人信,“此乃吾之季子,名冰也~”
这就是庾冰啊?江虨的目光在这名四岁幼童身上流连了许久,历史上他与兄长庾亮,弟弟庾翼交替执政,保了东晋鄢陵庾氏数十年的中枢富贵,之后才交予了桓温。江虨同样拱手为礼,庾冰也跟兄长一样,无可挑剔地回了一礼。
但看上去可能性格尚未形成,没有兄长庾亮那么方正。
庾翼呢?难道还没出生,江虨行完礼后,打量着对面的案几,不然应该会出场吧?毕竟他们本来举行的是家宴,没有什么忌讳的,而自己等人投了拜帖之后,既然庾琛都没有让夫人和庾文君退场,那更不会让庾翼退席了。
也就是说,目前庾琛的儿子,只有这四个啊。对于庾氏这四人历史上的表现,江虨认为自有其局限性,也有进步的地方,要放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去考虑四人历史上的表现,所以虽然他们的表现并不能称得上优异,但在四人的努力下,庾氏也确有发展与兴盛。而庾亮所引发的苏峻之乱,庾怿所选择的谋夺江州却失败,以及历史上的庾冰所作所为,虽然这些表现并不算好,但也不能因此否定他们的才能。
所以,这几位也是梓材良木啊,端看用在何处了。
看着江虨眼中突兀散发的精光,那粉雕玉砌的小娃娃好似变成了一头噬人的猛虎一般,让庾琛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丝疑问。这江氏郎怎么在我介绍完我家儿郎之后,就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也不对,好像是变成了看到珍宝一般贪婪的目光?
江氏郎还有这一面吗?但摆在他面前的并不是珍宝美玉啊,庾琛心中暗自思索着,除了那佳肴之外,就只有对面的庾氏子了,因为堂中幼童太多,且要叙言,所以庾琛并未让丝竹乱耳,让侍女伴舞。不存在江氏郎盯着对面侍女的现象。
也就是说,江氏郎是看着我家儿郎,仿若看到了珍宝美玉般贪婪?这是爱才之德啊,值得鼓励,值得鼓励,庾琛心中不由笑了起来。
庾琛笑吟吟地最后抬起了手,将手的方向伸向了那五岁的女童,“此乃吾家女郎~有淑仪矣。”说罢,他便停住了话头,并没有介绍女郎的闺名。
嗯,很正常,毕竟自己这几人还属于外宾,庾琛怎么可能第一次见面就介绍自家女郎的闺名嘛,能让咱见见他家女郎,就已经很开明了。毕竟少女的闺名,很是私密,按理说只有未来丈夫和自家长辈方可知晓。
但咱已经知道了啊,文君嘛~与汉时卓文君同名,不过咱可不能暴露知道人家小姐姐的闺名这件事,会被打的知道嘛?
“虨见过令女~小娘子风清目秀,恬淡绰约,心如玉映,虽年幼亦有闺房之秀~”江虨自是把自己脑海中的美好词语都往庾文君的身上加,不过他还注意了下用词合不合适,他拱手一礼,继续言道,“摇落一树繁花,倒影半池春水~”
发如摇落一树繁花,目若倒影半池春水。不过不能说的太露骨了嘛~我还怕她爹她哥以为咱是登徒子把咱扔出去呢。
脸上有着婴儿肥的女郎满颊染遍了晕红,怕是也少听这等美誉佳言,她直起身子,轻轻行了一个女子礼,美眸中透射出难言的光芒,言道:“阿郎......阿郎过誉了,阿郎才是目秀眉清,外则粉雕玉琢,内亦蕴璞玉也~”
我给她的第一印象留的还不错啊,江虨美滋滋的想道。
要是发现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此等赞誉了,小娘子会否再以此等眼光目我?
肯定不会了,所以要加强培养啊,江虨心中暗自吐槽道。
与庾氏子女皆认识了一番,众人便开始了宴饮,当然对于江虨来说,是只有宴没有饮。庾氏并未给他准备美酒,只是准备了一些浆水。
饮水,也算饮吧。
江虨在饮水之时,也发现了对面庾氏女郎时不时会偷瞄自己,心中也不由兴奋起来。后来的明穆皇后,现在也只是一个小女孩啊,纵然家教使然,动由礼节,然对于自己,也会有着不能磨灭的好奇心。
那自己要好好表现一番吗?
还没等江虨思考清楚现在自己是好好表现一番合适,还是藏拙合适,庾琛就将话头转向了他:“贤侄,汝可知鄢陵张氏否?”
江虨目光移向了上席,只见原本和庾敳饮胜的庾琛笑吟吟地看着他,而庾敳虽然依旧在饮酒,但目光也放在了他身上。
“大人说的可是汉时张君让?”江虨搜索了一下记忆,屠禾是没给自己提过什么鄢陵张氏的,毕竟他只给自己介绍了鄢陵庾氏,而在自己记忆中,后汉书儒林列传倒是有个鄢陵人,姓张,不知是不是他们说的鄢陵张氏。
庾琛笑吟吟地点头,满意的捋着胡须,脸上挂满了笑容:“贤侄家传渊源,于史亦有了解哉?说的不错,便是汉时张君让的后代,与吾等同县的张氏。”
呃,你要是谈玄谈经学咱还张口结舌,要是谈诗赋咱还唯唯诺诺,你谈史咱就不困了啊。江虨穿到这个时代前大学学的就是历史,而研究生又学了中国史,虽然江虨知道,史书上记载的,与真正的历史是有差别的,但对于现在的人来说,汉朝的人也成了古人了啊,他们的事也是历史啊,而三国志就是晋朝陈寿写的,后汉书也不过南宋范晔写的,搜集的也是现在的史料。
比拼对这些史料熟悉程度的话,咱可一点都不虚啊。
你要说晋书咱还没怎么记住,但三国志和后汉书都是翻过的,读过的,还拿来写过论文的呢。
“汉时张君让,颍川鄢陵人,习梁丘易,后传家业于子鲂,世以梁丘易为家学,大人,不知我说的对否?”江虨自信满满的说道。
“然也。”庾琛也来了兴趣,方才他与庾敳就是谈古,谈到了同郡同县的张君让,想到如今依旧同县的张氏,心血来潮,便想问江虨这个问题。若江虨答知道现在的张氏,虽不能让庾琛失望,但也没多大的惊喜,但现在江虨不过二岁,却知晓汉时的张君让,不得不说是异数,也让庾琛有了接下来讨论的兴趣。
庾琛接着问道:“贤侄对前朝故事知道多少?”
此前朝,不单指魏,而是指周秦汉魏皆可。
“略知一二,还需大人指点~”江虨自是很谦虚。
庾琛想了想,问道:“贤侄可知前朝荀文若,荀公达哉?”他兄长庾衮娶的便是颍阴荀氏女郎,所以他算来也与荀氏有姻亲。更况鄢陵与颍阴也相距不远,所以庾琛先问荀氏。
“知矣,”江虨不卑不亢的回答道:“先帝曾说过,荀令君之进善,不进不止,荀公达之退恶,不退不休。汉时南阳何伯求曾言,荀令君王佐才也,二荀佐曹氏,多为谋划之功,定举措,立言策,方解海内鼎沸之危,天下倒悬之急也。吾之模楷,亦为荀令君,荀公达也。”
“哦?”江虨刚才所言的,自是自己对于史书记载的印象,找了部分说了出来,那些历史事实比如平吕布,败袁绍,灭刘琮,阻董昭之类的自不用细说,庾琛问的是自己对二荀的看法,也就是评鉴,而非自己对故事的掌握。当然,评鉴已经包括了对故事的掌握了,若不知这些故事,又怎能为之评鉴呢?
庾琛赞许的点了点头,言道:“未曾想小郎乃有大志哉?”
荀令君佐翼曹氏,佐卫汉室,荀公达佐翼曹氏,解天下倒悬,海内倾覆。故而江虨言自己模楷是二荀,庾琛乃问是否有大志。毕竟,今之时日,只要人不傻,都能看出王室祸乱方起,天下将危,只不过不同的人看出的程度不同,也有不同的想法。
像是庾敳就知道王室多难,终至婴祸,只是他觉得世事不可移,所以虽然江虨说有二荀之志,他也只不过讶异地看了江虨一眼,而将询问的权利交给了庾琛。
“方今王室多难,终至婴祸,”这是模仿庾敳的想法,“四方戎狄,亦燥乱不安,”这是模仿自己父亲江统的想法了,“海内有累卵之危,苍生有倒悬之急,”这就是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了,“吾虽少才,然亦尽微薄之才能,为天下之安定效力,只是时不我待也。”我一个二岁孩童,能做的事情很少啊,而要等我长大,世事早就乱的不可收拾了。真要永嘉南渡,再以南攻北不成?
历史上除了朱元璋,谁又成功了?而他成功的年代,经济重心南移已经完毕,南方开发的比北方还好。而现在呢?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中心都是毫无置疑地在北方,而又集中于豫兖冀司州四地。
不过,自己心中的想法,虽然可用胸有大志来形容,也容易被人评价为好为大言。
还好庾琛和庾敳没有这么不给江氏面子,庾琛沉吟了一会儿,告诫江虨道:“知易行难~”
翻译一下,你说来很容易,但要做到就不容易了,这算是委婉的告诫,但庾琛毕竟有些欣赏江虨,又加了一句:“其志可嘉哉~若天下人人皆存此志,又何愁海内不安?”
这就是废话了。
众人略过这个话题,继续宴饮,但江虨的话语已经在庾氏的这些人心中留下了印象。
来客既是幼童,则投壶便取消了,总不能要求一个幼童去投可能还没他低的壶吧?至于弈棋,非是适合此时的娱乐。桌案上还摆着饭菜呢,怎么可能再摆个棋盘。因而只有上首觥筹交错,然下席却无起座喧哗。
宴酣之乐,非丝非竹,乃乐在天下,天下忘忧,则自己才可能忘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