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如咸蛋黄的太阳已高高挂起,虽不似午时那般耀眼,却也燥得慌。
正在给花浇水的小菊瞥了一眼床上扭动的身影,低头笑了声:“小姐,既然睡着不舒服,那就起来罢。”
自从双腿没了知觉,裴昭不管翻身还是起身都要依靠手臂的力量,自此也练出了些手臂的肌肉。
她一手撑着自己半坐起身,一手扯着胸口的衣裳,嚎道:“热死了,热死了,连个风扇都没有!”
小舞捧着食盒,一脚踏进屋子,问道:“什么风扇?这东西要去哪里寻?”
裴昭一身冷汗都被惊了出来,这一下她是彻底醒了,刚起床的脑袋还没来得及转动,一旁的小菊就打趣道:“小姐这是热糊涂了,糊涂时说的话你也当真。”
小舞和小菊笑作一团,要换作往常,即便是聊天也是几个丫鬟窃窃私语,更别说像现在这般当面打趣了。
笑够了的小舞这才想起来自己手里还端着食盒,闹了好半会儿裴昭才用完早膳。
“小姐,趁着现在阳光还挺和煦的,等会子可要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小舞一面收拾碗碟,一面问。
“又是去院子里晒太阳,”裴昭滑着轮椅到了窗边,指尖点了点海棠花那翠色欲滴的叶片,“实在是无趣,无趣的很呐!”
每日有人伺候吃喝,又不需要上班,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会打搅,这么安逸的日子可是她做梦都想要的。不过天天游手好闲的日子不好过,再加之她是个瘸子,行动不便,整日困在这里看看着这个高宅大院,真像是寡淡的养老生活。
小舞轻推了推小菊,小菊眼珠子骨碌一转:“小姐,要不我们打叶子牌?”
“我银子都输给你们了。”
“那……下双陆,小姐你现在的技术可是精进不少,小舞去拿双陆过来。”
小舞忙不迭点头答应道:“好,我去找找,上次好像放在……”
“别忙活了,日日玩再好玩也玩腻了。”
裴昭一回头,看到两个人正大眼瞪小眼,突然觉得自己随口发的牢骚倒是让她们为难了,只好随口道:“也不知昨日那位神医在做什么,不是说今日来给我诊治的么?”
听裴昭这么一说,小菊两眼忽地一亮:“我这就去打听打听!”
裴昭还没反应过来,小菊就欢天喜地夺门而出,一眨眼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小菊打听消息的功夫在这个院子里无人能出其右,裴昭躺在床上听到关于自己的那些八卦差不多都是从小菊嘴里出来的。
不消半盏茶功夫,小菊就喜滋滋地跑到裴昭面前。
“神医正在院子里一个人下棋呢!”
“一个人下棋?”想到昨天那么晚了那人还借着暗淡的月色一人下棋,裴昭也不觉得奇怪了,毕竟世外高人都会与常人不同。
她突然有点好奇这位神医是不是和她们这种普通人一样,饿了的时候也会狼吞虎咽,吃坏了东西也会拉肚子,拉肚子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呲牙咧嘴。
“小姐?”小菊把手在裴昭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呢?”
裴昭收了收自己这不太光明的心思,轻咳了声:“我在想,这人怕不是打着神医的招牌来我们国公府骗吃骗住的吧。”
“绝不可能!”
阿田抱着剑站在门边,她额头和鼻尖上还有着细密的汗珠,一瞧就知道是刚练完剑。
裴昭有点像偷吃糖果被大人抓住的小孩,她不敢看阿田的眼睛,虽然她很想问为什么替那个南宫旻说话,语气还这么笃定。
阿田握着剑的力道也大了几分,她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裴昭看着她紧抿的嘴唇缓缓张开:“既然少爷写信举荐的先生,自然不会是江湖上招摇撞骗的郎中。”
裴昭突然想给自己一个白眼,这阿田明显是个少爷控,白在心理做什么所谓的推理了。
“阿田姑娘所言即是。”
裴昭心里一咯噔,扭头看向窗外,那人一袭白衣正立于窗外,夏风轻拂,衣襟上霁青色竹叶仿若在风中自在飘摇。
“既得裴仲郎厚爱,县主的腿疾,在下定当勉力一试。”南宫旻嘴角轻勾,目光如新月般迷蒙。
见裴昭一脸疑惑的神情,他又笑指着小菊道:“见这小姑娘跑得急,想着县主应是起了,便不请自来。”
小菊悄悄地低下了头,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裴昭看着眼前这人那人畜无害的脸不得不承认,世人皆被皮囊所惑,即便是这久远的年代亦是如此。
南宫旻给裴昭诊过脉,将覆在裴昭手腕上的薄纱收入袖中。
突然,他抬头目视裴昭,问道:“县主为何这般看着在下?”
“呵。”
阿田在旁轻笑一声,裴昭立马给了她一个白眼。
读书时偷看帅哥的次数多了去了,裴昭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很快她便脸不红心不跳,摆出一副少女的天真模样:“人家只是第一次见神医诊脉,想瞧瞧与其他大夫有何不同。”
南宫旻眼角一跳,并未打断她。
裴昭见此胆子便大了起来,指了指南宫旻的袖口:“南宫先生只带了这一张帕子?”
南宫旻点点头。
不说像那些太医们带上一捆银针,三四根总要带在身边,诊完脉就给她来几针,然后将此事记录下来再报与裴国公。
裴昭瞥了瞥嘴,只能硬着头皮说了句:“神医果然是与众不同。”
南宫旻见她口是心非,并不戳破,只道:“在下不是神医,只不过自小受父亲熏陶,比常人接触药理的时间更久一些罢了。”
“先生多大?”
眼前这人看上去与孟立远差不多年纪,可行事、说话宠辱不惊,淡若流云都不似一个青葱少年。
南宫旻手上动作一顿,旋即淡淡答道:“今年十七。”
裴昭在心理掐指一算,比孟立远还要小上两岁,这心智可差得太远了。
“县主髀阳处可有知觉?”南宫旻将手防止在自己大腿外侧部,问道。
阿田蹲下来照着南宫旻手防止的位置用力按下去,裴昭点点头:“有一些痛感。”
南宫旻又将手指移放至膝盖后方,阿田也依样将手捏住裴昭膝盖后方的凹窝处。
“此处,可有知觉?”
裴昭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较为轻微。”
“足三里处呢?”南宫旻往膝盖下移三指,继续问道。
“有些酥麻。”
南宫旻弯下身子,手指轻点在脚踝处。不待他发问,阿田就已找准位置按了下去。
这一次裴昭只摇头。
南宫旻直起身子,右手拇指的指腹在食指上轻轻摩挲,裴昭也不敢打扰,只得乖巧地坐在一旁,纹丝不动。
“不知县主现在用何药?”
裴昭一五一十答道:“主药引为独活,再配以防风、甘草、白芷、钩藤、川芎。”
“伤于风者,上先受之,可方才给县主把脉,县主并无头痛症状,故此县主的腿疾并不是风邪所致,而是腿疾引起的风邪之症而已。”南宫旻缓缓道。
裴昭这才开始有点佩服眼前这人了,单单诊脉和简单的询问就能将她的病因得出,说不定还真有几把刷子。
“独活、防风于风邪之症药性一致,倒也无妨,只是这甘草……”他顿了顿,转而问道,“不知道是哪位大夫开的药方?”
小菊脱口道:“这药方都是我们小姐自己写的,药也是小姐自己去药房抓来的。”
说完,小菊还特别引以为豪地扬起下巴。
这下换南宫旻有些惊讶了,不过他旋即又恢复成世外高人那淡然的模样,象征性地接着小菊的话道:“原不知县主还懂一些药理知识,不过甘草不宜久服,换做药性平和一些的全蝎,药效也是一样的,且不伤身子。”
裴昭忙换小菊拿来纸笔,准备将“全蝎”二字写上,刚写下一个“全”字,突然提笔不动。
南宫旻看了眼她游走如蛇的大字,只缓缓起身,接过裴昭手中的笔,将“蝎”字写在一旁。
他的衣袖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携着衣袍掀起的风,飘进裴昭的鼻尖。纵然见过大风大浪的裴昭也一时红了脸,有点局促不安。
一直站在一旁的阿田见裴昭这窘迫的样子,只觉得好笑,收过纸张时,不轻不重丢下一句:“南宫先生的‘蝎’字写的真俊秀。”
一股血气涌上裴昭的头顶,早知道要小舞写了,两个字只会写一个,那一个字还写得像条虫,这下丢人丢到家了。
南宫旻整了整袍角,对着裴昭拱手道:“县主的腿疾要内服外敷才能初见疗效,从明日起,在下每日会送来敷脚的药包,县主只需每日入睡前覆在脚踝上三寸三阴交穴处,每日半个时辰即可。”
裴昭也不能站起身来相送,便命小舞送南宫旻。
二人前脚刚走,裴昭就拍着桌子喊道:“小菊,快去书房给我拿两本字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