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寒山郡城外
一位头发散乱、衣冠不整、汉如细流的年轻人驻足城门下,城门大开,没有守卫,没有行人,城内传来哀声阵阵,年轻人五日里来一直提着的精气神一下子全散了,全身的力气随着阵阵哀声流失,眼前所见不是什么吉祥预兆,大凶。
在年轻人身旁,一位老人看着昔日还算是繁荣昌盛的寒山郡落得这般样貌,心里不免唏嘘,他在这里生活了近百年,土著的味道比许多新生儿和年轻一辈还浓,按照“山下人”的日子来算,百岁之龄可以见第四重孙,五代同堂了,不管是什么人、物或事,待在一起的日子长久总是会生出一些情分,铁石做的心肠也禁不住日积夜累的水滴石穿。
在年轻人和老人的身后,是一位穿着草鞋麻衣的少年,面相还带着稚气,年岁不大,面容黝黑,眉宇间透出一股飒爽英姿,只是这股藏而不露的勃发英姿全给那一身草鞋麻衣的行头给抢了风头,看着破了几个大洞的城墙,样子像是他脚上穿的草鞋,少年没有悲天悯人,尚未到那个年纪,自然也不会拍手叫好,道一声:“精彩”,如此做了,年轻人和老人可能会同时动手将他打杀后曝尸荒野。
钟囚竟是出奇的平静,没有当初见到余不深吃人时的震惊失色,更没有对哀声源头的同情悲悯,只是静静地看着,心无波澜,一个作壁上观的局外人心态,他悄悄在心里偷偷地问自己,这种想法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他隐隐觉得对错参半,就是不知对在什么地方,又错在何处,这个问题直到多年后少年才找到答案,只是这个答案来得艰辛、惨烈。
在少年身后,三只浑身雪白的灵兽探头探脑,空气里弥漫的淡淡血腥味沁进鼻尖,激起了一丝藏不住的兽性,三只白胖小子张嘴龇牙,对着城内低吼。
厉圣源垮着两条肩膀,一步一停走进城内,行得极慢,在厉青岩传音之前,他归心似箭,现在是“近乡情怯”,刚入城门,左边不远处一个碎石堆炸开,一道黑影快若奔雷,每一步踩下都有一块碎石更碎,平地塌陷,一步十米,炸开的碎石堆与厉圣源两者之间留下四个深陷地面的脚印,黑影已高高跃起从厉圣源头顶坠下,一柄古朴无锋钝刀当头劈砍,这刀落实了,年轻人从头到脚会被一分为二。
饶是年轻人出身不凡,见过不少大场面,胆识过人,此刻后背也是冷汗直冒,头顶一片阴凉,他还没到看淡生死的年纪和心境,泰山崩于前还是会变色的,在钝刀离年轻人头顶三寸处,一只干枯手掌从下至上握住了无锋刀刃,刀、手交接处,一股劲风荡开,刀下的年轻人眉发飘舞,衣裳猎猎作响,被无锋刀露出的余力震退了三步。
老人手掌变握为拍,压头而来的钝刀颤音刺耳,持刀人向后一个空翻化去了缠绕刀身而来的打力,老人一击即退,没有追打,迅速移位至年轻人身旁,原因是年轻人双脚还未站稳,右边不远处一处碎石堆再次炸开,一道黑影手持一杆玄铁黑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年轻人后心窝,势大力沉,中了就是透心凉,老人及时赶到如法炮制,握住枪尖锋刃下的枪杆子,一拖一拽,枪尖带着点点火星与年轻人擦身而过,蹭破了年轻人腋下一处衣物,露出了里面的鲜嫩皮肉,一条手指粗细的血痕赫然在目。
左边一人持无锋钝刀,面容粗犷,下巴上一层浅须,不浓密,眉毛略粗,五官不太周正,右耳缺了半边,添了几分凶相。
左边那人手持玄铁黑色长枪,枪身五尺,两尺藏于身后,三尺握在手中斜指地面,枪尖很别致,不似铁器铺子或校场里的带樱长枪,玄铁黑枪不带樱须,只有一个擦得锃亮的枪头,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不能直视。
两人长相有七分相似,剩下三分全被那半个耳朵遮盖了,要是右边那人耳朵完整,就是一个模子刻印的,两人将厉家主仆夹在中间,围着年轻人和老人缓缓走动,右边那人走到正门口停下,左边那人与之相对而立。
逃向城内与城外的去路都被同时截断了,腹背受敌,素来沉稳的老人脸露愁容,这次连他这位护身符也不禁感到棘手,这两人中拎出一个来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在护着厉圣源的暇隙里还能腾出手来轻松应对,可两个同时出手,他并没有一招绝杀其中一人的把握,方才两人一前一后的袭击说来话长,可不过只是间隔了两个呼吸的时间,方才如果能做到同时出手,厉圣源现在不死也要缺个部件,十有八九是死在刀枪下了,不仅年轻人后背全是冷汗,老人的手心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老人的眼角余光瞥到了城门外的草鞋麻衣少年,神色一动,心中有了一番打算。
草鞋麻衣少年本是想跟着厉家主仆进城的,他前脚刚领着自家三个白胖儿子跨进城门,两处碎尸堆的炸开,令他猝不及防,白鹰挥动双翅为他挡下了许多碎尸,否则以他这幅未经过任何锤炼打磨的凡人身子骨,能不能在那漫天碎石块中活下来都尚未可知,眼见厉家主仆遇见大麻烦,那两人看起来也不像是惧中伯的样子,应该是对厉家小少爷的护身符有所了解,才敢接下这趟活,不为大义、身家性命,白白送命的事傻痴之人也不会做。
尝过一次因无心之失造成的挖眼之痛,对于别人的麻烦事少年都是抱着能避就避,绝不掺和的心态,不管前面千军万马擂鼓震天,我当安然自怜逃之夭夭,后脚提起,双手张开向后轻推,示意三个白胖儿子向城外退走,缓缓退出城门,步子踩得很轻,那二人应该不会注意到他,就算真注意到了,也无暇顾及。
少年刚刚跨出城门,拔腿就要跑,不知是什么原因停顿了一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城中的老人与年轻人,神色有些疑惑,城中被夹围的老人嘴唇嗡动,用了传音入密的小手段,只不过在传音的时候漏了一点气息,泄了几个字。
“少爷快乘白鹰逃去,这两人已经认定了我身旁之人是你,趁现在他二人对我两穷追猛打,记住别回头一直往前走,老奴料理好这边自然会来寻你,“小伙子,对不住了,我知道以我这个年纪和身份这般做法很是下贱卑鄙,为人所不齿,不过我也是迫于无奈,若是你能安然离去,我代表厉家欠下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之后只要你开口,不违背道义良心,我这把老骨头会拼上性命还你这个人情,刀山上的宝器、火海里的莲花我也会尽力为你取来。””
小伙子三字之前,断断续续地漏了一些,漏出的这些字组合在一起大致能听出老人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城外三只雪白灵兽旁的人才是厉家小少爷,他身旁护着的年轻人并不是,小伙子三字之后一个不漏,全是说给草鞋麻衣少年一个人听的,草鞋麻衣少年回头疑惑地看了一眼老人与年轻人便是为此。
厉圣源因为自小不喜欢与外人打交道,总是带着那个病疾缠身而又笑颜如花的桃桃在府中玩耍,或是去青牛山上闲逛打闹,厉青岩也没有着急让自家儿子多见见俊彦良女,以及那些掌管一方势力的大人物,甚至许多府内的丫鬟奴役都不知自己时常见到的“厉圣源”就是厉家家主之子,当初接生的产婆及后来喂养厉圣源的奶娘都是封了口的,现在想来应是故意为之,在这一点上便可看出厉青岩的心思深沉,许多事情猜不透却大有深意,许多人只是隐约知道厉家有这么个小少爷,却很少有人得见厉家最小少爷的真面目。
堵住城门口的那人偏了半个头看向穿草鞋披麻衣的少年,之所以只是偏半个头,只是不能给中伯逐一击破的机会,且还能看到老人身旁的年轻人两相对比,一个草鞋麻衣,一个丝绒华服,反差可谓是极其鲜明,恰恰是这种巨大的反差放大了持枪之人的疑惑,草鞋麻衣的打扮毫不起眼最容易被人忽略,谁会去关注一个摸爬滚打在最底层的人?这何尝不是偷梁换柱的保护之法。
钟囚虽然要比厉圣源年轻两三岁,眉眼间有一丝掩盖不住的稚嫩,但因为自小就在田野间刨地耕种奔波劳累,山林荒原也跑过不知多少趟,面色黝黑,给人一种与厉圣源差不多大的感觉,最显眼的莫过于围在他身旁的三只白胖灵兽,这种纯净毫无杂色的灵兽世间可不多见,毕竟是方塘镇宅余不深、茶酒古城守城人见了都心生欢喜,可知三者绝不是俗物。
接活的时候,对方只说是厉家老仆拼命要保护的人,必是厉家家主之子无疑,这句话挑不出任何毛病,这两人虽不曾与中伯交过手,却从来都知道这位老人就是厉家老仆中伯,若是少年不同行,手持刀枪的两人可以千万分的肯定中伯身旁的年轻人必定就是厉圣源,可是现在他们犹豫了。
最致命地是草鞋麻衣少年回头的那一眼,没有生出百媚,只是为他招来杀身之祸,草鞋麻衣少年回头看的方向虽有老人和年轻人,不管是习武之人还是修行中人,讲究的都是眼疾手快,眼力何等精准,城门口持枪那人可以断定草鞋麻衣少年回头看的只是老人,没有分出一点多余的目光浪费在老人身旁的年轻人身上,心思急转后,持枪那人不再犹豫,只留下了几个字,身影已是在原地消失。
“大哥你拖住老头,我来解决那小子!”
钟囚还在疑惑老人为什么要对他说那番话,有些不明所以,直到堵住城门口的持枪那人对他生出杀意,他才瞬间明白过来老人说这番话的用意何在,那是狸猫换太子和借刀杀人同时并用,虽然是出于保护厉圣源的无奈之举,但对他来说无疑是毒辣无情至极。
在持枪那人身影消失的那一刻,钟囚没有丝毫犹豫,借跑助力一步跳上白鹰的后背,无须钟囚给出指令,白鹰挥翅腾飞,白獒白虎在下方跟随,白鹰刚刚升空百米不到,钟囚方才站立的位置一个冷光闪闪的枪头带着寒芒先至,枪头所指正是他的心脏部位,不偏不倚。
瘫坐在鹰背上的草鞋麻衣少年伸手擦拭额头上的冷汗,止不住的后怕,心里将厉家老小和中伯都问候了一遍,似是觉得还不解气,少年骂了一句十几年来从未说过的脏话:
“操你大爷的!”
少年话音刚落,突然一股不安惶恐弥漫心头,甚至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惧怕感,这种感觉他尝过一次,三年零几个月前,星月林中初见余不深被定身挖眼时就是这种感觉,其屁股下面的白鹰也是非常不安的频频左右换着方向,不敢直线飞行。
下方的持枪人眼看钟囚被白鹰载上高空,他虽然可以一纵几十米,却纵不了百米,赶不上白鹰的速度,将手里的玄铁黑枪转握为举,过肩,身体向后微倾,显然是要像投标枪一样掷出。
钟囚急得大喊,也不管下方的持枪人能不能听见,道:“我不是你们要杀的人,我叫钟囚,是一个偏远山村的农家小子,只是因为巧合才会与他们二人同行!”
也不知是为何,在这一刻钟囚有十成的把握确定,只要对方将手里的玄铁黑枪对他掷出,他连同他屁股下的白鹰会被一枪洞穿,喊完这句话,少年闭上了眼睛等死,回想起往日种种,眼窝处挤出了两滴泪水,一滴为父,一滴为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