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不提，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面，再浇上香气四溢的羊肉汆儿，三人坐到桌前，各自吃了两大碗，只不过天寿、天福哥俩像是把刚才被少年狂吃六碗面震撼得直吐舌头的那一幕全都给忘了，只是各自低头吃着各自的面，毫不在意少年六碗面两碗汤后的第七碗、第八碗如何吃下的，福聚源里呈现出一派祥和温馨的景象。
“嗯、嗯。”天寿放下了碗筷又清了清嗓子，在少年反复央求下才慢条斯理地讲起了有关空心挂面的轶事，“话说这空心挂面啊，本是我华夏大地历史悠久的传统美食，是由面粉、盐和水经过大大小小十几道工序纯手工打造而成，整个制作过程从头至尾起码需要整整一天的功夫儿，还必须要有适合的天气，加工的工艺大致分为和面、阴面、切面、搓大条、搓二条、盘条、上筷子、阴条、分筷子、二次阴条、出筷子、上大架、晾晒、分段、封装、保存等等，每个环节都马虎不得；这空心挂面最为核心的技术就是空心，是在手工挂面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而来的，所以，我们要把空心的秘密放到最后再详细说明，现在，让我们先来谈一谈挂面的由来。”
看到少年听得入迷的样子，天寿的兴趣大增，干咳了两声继续眉飞色舞地讲到，“这手工挂面自然也是我华夏大地历史悠久的传统美食，它的历史自然就更为悠久了，相传那是在战国时期，秦王嬴政为完成六国一统之大业，率兵日夜征战，常常数日水米不进；这一日，行至秦岭南麓，此乃山之阳面（如今的商洛山阳县），此地日照充足，盛产小麦。”天寿又停了下来，拿出一个小烟袋，装上金黄的烟叶，天福忙去灶台点着一根小木条拿来给天寿点着，叼着烟袋的天寿又添了几分帅气，怡然自得地吧嗒、吧嗒抽了两大口，紧跟着在一团浓烟中“咔、咔、咔”地咳个不停，这回可是真咳，把脸都给憋紫了，想是那两大口烟抽得狠了给呛得，缓了半晌儿才沙哑地接着讲，“有这么一天，嬴政正在行军，忽见路边农舍一名老汉正在悬挂一排细如发丝的面条，不知咋的嬴政突然胃口大开，哎呦呦那叫一个饿呀，便令其煮来食之，老汉将面迅速煮熟并浇以酸菜汤汁大碗呈上，嬴政已经几天没吃饭，一下子就把八大碗面条吃了个精光（说着看了眼少年），感觉美味无比，问老汉此为何物，老汉答曰，此乃手工挂面。”天寿哥停了下来，叼起了小烟袋不再说了，“嬴政也能吃八碗？”天福凑趣道，“他那碗小，跟咱们的比不了。”天寿叼着小烟袋撇着嘴用手比划着碗的大小，那碗比量得跟个鸽子蛋似的。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天寿继续，少年正欲催促，天福摇头晃脑呼扇起耳朵地插嘴道，“据史书记载，最早的空心挂面出现在明朝，从战国到明朝中间相隔一千多年，我哥他不能马上告诉你，起码要让你等上三天，这叫做要有一个发酵的过程。”天福抢着说出了天寿最为得意的一段至理名言，天寿万分沮丧瞪着天福却也无可奈何，大概都习以为常了。
“我明白了，空心挂面中间的气孔是面条发酵后形成的。”少年灵光乍现说出了气孔的由来，他发觉下山后果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自己都不由得有点儿崇敬自己了；两兄弟听了后又来了个四目冷对，不无赞赏地异口同声道：“恭喜你答对了！”瞳孔中再次放大了出那四个字；这小家伙还真够鬼的，日后绝非等闲之辈。
“哦，小兄弟，我叫张天寿，他叫张天福，说说你叫个啥名，具体从何而来，让我们认识一下，相逢即是有缘。”天寿温和地问道。
“有缘、有缘，我的名字叫大珠。”话音未落天福忍不住笑道：“大猪！你叫大猪！还真是天蓬元帅投的胎啊！叫大猪！”肉嘟嘟的大耳垂跟着嘎嘎的笑声扇来扇去的像在为主人的机敏拍着巴掌。
“天福，别瞎扯，好好听他讲，怎么哪都有你。”虽然在斥责天福，可天寿的心里却也在暗自揣测：“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么能吃。”
“珠，是佛珠的珠，珍珠玛瑙的那个珠，不是猪，不是猪肉的那个猪。”大珠立即做出了简明扼要的解释，可那哥俩反倒笑得却更厉害了，前仰后合的，进而自己也不由自主扑哧笑出了声，因为他也觉得“大珠”、“大猪”的确好笑，也就不想再解释什么了，更是陪着哥俩笑了个够，然后才继续往下说道：“我从小和师父两个人生活在清水寺，大珠，这个名字是师父给我起的。”
“为什么要给你起这么个名字，大珠，是不是因为你小时候长得胖胖的，看上去圆圆的像颗大珠子？”天寿联想着胖胖圆圆的样子。
“不是啦，不是的，若是那样，叫个蛋蛋、球球什么的不就行了；是因为我说话说的比别人晚，五岁多才开口说话，可是一会说就说个不停，整天问这问那没完没了，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也常常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师父说有智慧的人话不能多，于是就给我起了个大珠这个名字，后来我的话就逐渐变少了。”
“难道叫大珠还能变得少说话吗？这是什么道理？”天福也奇怪。
“我问过，师父说，从前在越州有个慧海禅师，平时话不多可事很有智慧，他希望我将来也能如他那样，圆明光透自在。”
兄弟俩听了一愣，原来“大珠”这名字还与慧海禅师有着关联，无怪乎这貌不惊人的大珠举手投足间含着股奇特，想必是另有一番不俗的来历，尽管他们兄弟俩从未听说过“慧海禅师”，更别提什么圆明光透自在了。
“你师父都教了你些什么本领，让你下山历练。”
“辛勤劳作、认真吃喝、坦然安睡。”
“就这些，干活、吃饭、睡觉人人都会还需要教吗？”
“可能不需要吧，我也觉得这些谁都会，可师父就是教了我这些，只有这些；唯一特别的就是在每个月月半的时候需要静下来想一想，一个月两次，每次两天，在这两天里要和平日一样地干活、睡觉，只可以喝水，不能吃饭，不可以吃其它任何东西。”
“这是哪门子功夫？饿着肚子还能想什么？就剩下想吃了。”
“就算是吧；像是想一想为什么吃，吃的又是什么；另外想一想为什么被吃，被吃后又成为了什么；其它的也可以想。”
“不吃就不饿吗？”天福没有掩饰他的理解不了。
“开始时会有些饿，可只要专心致志地干活，专心致志地睡觉，慢慢就不觉得饿了。”
“你这么能吃，饿上两天还要干活，能行吗？”什么问题在天寿眼里都变得很实际。
“还好吧，有的时候你专心致志的挨饿也会不觉得饿的。”
天寿和天福一度陷入了沉思。从来没听说过这种道法，两天不吃东西还得干活。“为什么吃，吃的又是什么；为什么被吃，被吃又成为什么；我们吃羊，羊吃草，草吃什么，土？水？空气？阳光？天地？”天寿似有所领悟；“天地孕育出各种食物被我们所吃？天地又吃些什么？是吃我们吗？”
“行了行了，我明白了，听好了；为什么吃，是饿，吃的是什么，是饱；为什么被吃，是弱，被吃又成为了什么，是屎。”天福睿智地给出了他的答案；“全都因为你太能吃了，所以每个月要不让你饿上几天的话，吃的东西该不够啦，反正到头来总是要饿的，不如主动饿一饿好了，你师父真大智慧。”
“有道理。”大珠就从没这样想过，他开始有些敬佩起天福了。
“清水寺在西山？你和师父就一直在山里没出来过吗？”天寿又提出了另一个他所关注的问题，他觉得大珠连天蓬元帅是谁都不知道，对外界的事物了解的如此之少，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对，清水寺在西山深处，周围只有一个小村庄，几十户人，几乎没有外人的；不过六岁以后师父带我去过很多地方。”
“出来做什么，也是历练吗？”
“访友，采药，给他们带些我们种的好吃的，顺便找些好吃的东西带回去种。”
接下来大珠说起了跟师父到各地访友、采药、寻美食的种种经历，一直说的去年年底从龙虎山又回到清水寺，之后师父吩咐下山一路跋涉到长辛店，然后就到了“五里长街”的“福聚源”，吃上历史悠久闻名遐迩的空心面；直听得天寿、天福两兄弟如痴似醉，慨叹于无穷无尽的大千世界。
晚餐的客人比中午少很多，再加上又多了一个帮手，应付起来更加轻松；大珠手脚勤快人也灵光，煮面、浇卤、上面一教就会，再做上两三遍一会儿便很是熟练，反正客人也不多，于是天寿、天福两兄弟干脆放手让大珠一个人去答对、服侍；肩头搭着条手巾一招一式做的有模有样，一张秀气的脸浮动着浅浅的笑容，不用说话就让来吃面的客人从里往外的舒坦，天寿在一旁看得心里美滋滋的，瞟了天福一眼像是说：“瞧，咱没说错吧，大珠这孩子就是不一般。”天福也赞许地看了看大珠，暗道：“我就说这小子不凡，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仙气儿。”
见福聚源里的活儿再没什么可忙的了，于是大珠向着正在一旁喝茶的兄弟二人走了过去，再次把十文钱递到天福的手中，在他看来虽说只是十文钱，可还是必须要给，马上要给的。
“别忙，这钱咱们不是说好等会儿再说。”天寿面带微笑亲切地倒了碗茶递过来并示意大珠坐，“先擦擦汗；对了大珠，忘了问了，你今年多大，有十五？”
“啊，今年我都十三了……”
“什么！”哥俩表现有些恐怖地喊道，给大珠着实吓了一大跳，“别急，你慢慢儿说，今年你到底多大年纪！”天寿的声音略带颤抖地再次逼问。
“我、今年、已经十三了，咸丰八年（1858年）生人，属马，师父说是五月初八的生日，这个有什么问题吗？”大珠瞬间陷入迷茫。
“大珠，先别急，你再说一遍，你姓什么，叫什么，今年到底多大岁数了！”天福也有些按捺不住略显激动地问，顺手还把大珠刚才付的十文钱一枚枚全都放在了大珠面前的桌子上。
大珠这下可是实在有些惊愕了，脑子又飞快地旋转，脑汁再次波涛汹涌火花四溅；这是咋的啦，刚才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吗？是不是因为我长得个子高了点儿他们不相信我才十三岁？认为我是在说谎？有这么严重吗？我也没说谎呀，有什么必要在年龄上撒谎呢，这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危害吗？大珠纳闷，天寿、天福哥俩儿为什么对十三岁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十三岁长到个一米七也不能算是什么太离奇的事吧，他们哥俩还都高着我半头呢；要不，就是因为属马，我属马有什么忌讳？是和什么相冲、相克了？不会还是因为我能吃吧，他们看我十三岁就这么能吃，怕我岁数再大点儿吃得更多，他们还说我是什么天蓬元帅下凡什么的，将来又是个什么仙人，天蓬元帅？三头六臂？大猪？西游记二师兄？猪八戒？他们一定是怕将来管不了我又惹不起我，所以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让我走人，把十文钱还我，叫我趁早离开……
真像师父说的那样吗？邂逅容易相聚难，这也太难了点儿吧，这么快就相聚结束啦，也就是吃了顿饭的功夫儿呀，顶多也只能算是一次邂逅，只是见了个面，吃了个面，还没真正开始相聚呀？
定了定神，大珠沉住了气，现在他终于确信自己还是不够聪明，不再去想了；准备好回答完天福的问话之后便痛快地离开福聚源，一走了之，天下那么大，去继续寻找那个属于他的邂逅和相聚。于是乎平静的一字一句认真地答道：“我叫大珠，姓什么不知道，师父没告诉过我；师父说我是咸丰八年生人，五月初八的生日，属虎，今年十三，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因为大和尚从来不打诳语；奉师父之命从西山清水寺下山，今天中午走到的长辛店，在贵店吃了八碗面，六碗素打卤面两碗羊肉汆儿面，只付了十文钱，还欠下的十四文钱愿意为贵店干两个月的活儿偿还，我能吃，但我也很能干，我的力气要比我的饭量大上好多倍，而且我还很听话……”
“大珠小兄弟，先别着急，先等一下，我们哥俩需要先商量商量。”天寿哥骤然打断了正在滔滔不绝的大珠，一把拉起还在聆听的弟弟从饭馆里面的门出去了，留下大珠一个人，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饭馆，陪伴着他那小小的行李卷，茫茫然不知所措。
就这样木楞楞地傻坐着，很想跑上楼梯去二层看看那里是个什么样子，可还是忍住了，未经允许擅自上去总归是不太好的；眼前的桌子、椅子、灶台、地上的方砖还有几块都裂了，码放整齐的挂面、一摞又一摞洗干净大海碗、筷子一根根笔直的插在竹筒里，大珠转过身，看着街上的川流不息的人流渐渐稀少了，看着装扮得五彩缤纷的轿子和络绎不绝的大车也渐渐走远了，看着穿梭其中兜售货品的商贩也渐渐消失了，熙熙攘攘的热闹之后是寂寞，寂寞逐渐融化在大珠的脑海里，木楞楞地沉没，他就这样认认真真地傻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