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的祠堂在谢府外院极其偏僻的深处,穿过一排冒绿的竹林才见一个黑瓦白墙的拱门,上挂一个漆金的牌匾,落落四个大字。
谢氏宗祠。
推开黑棕色古老的大门,两步之遥的间隔的大堂明亮宽敞,颇有点小寺庙的味道。
屋檐尖角四起,像个伞形。两旁的顶梁柱通体都是大红的颜色,堂中央一座特制的楠木摆架,每一根都雕刻着复杂的图案,制成梯状,从上至下列着谢家的代代先祖的牌位,底下放着三块团蒲,无多余之物。
不常来人的堂前,细风青草,偶尔有几声远处传来的鸟啼。
谢之炎盘腿坐在祠堂里的团蒲上,一手撑在腿上支着下颚,盯着祠堂的地缝没有说话。
他早已沐浴一回,换了身霜色的长服,如墨的长发扎起高高的马尾,随意垂下的发尾摩挲在肩头。
“爹爹,名声不重要吗?”
谢之炎轻声问道,垂下纤长的睫毛覆住黑漆漆的眼。
无人回应,只有风悄悄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微响。
谢之炎又转脸望向最前面立着的牌位,不过一块小小木牌,刻着字。
谢氏忠国之位。
谢之炎的目光穿透过普普通通的灵牌,仿佛在注视着一个高大的背影。
他还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爹爹的背影,好像很平常,没有什么特别。平常到,他最终再也没有看见他回来。
府里的人都说谢老侯爷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仅仅一件盔甲被带了回来,还有一道圣旨。
谢老侯爷誓死护卫国家,虽死犹荣,然后谢之炎小小年纪就承袭了侯爷的爵位和死后的殊荣。
谢之炎根本不想听,他跟着大人一起跪在灵堂前,红着眼眶,咬着牙一声不吭。
爹爹走之前摸着他的头,说好打完仗就回来带他去看花伞会,怎么可能不回来,爹爹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死在战场上?
于是他就每次趁大人不注意偷跑出去,在门口等,期望在茫茫大雪里能出现那个高大的身影。
没有。
他最终什么也没等到,只等到夜里娘亲伤心过度上吊自杀。
谢之炎,七岁就没了爹娘。
谢老夫人一夜之间也苍老的不像话,好像是从谢夫人自缢的那一夜起,谢老夫人对谢之炎陌生客套起来。
谢之炎想不通,是为什么?难道他真如那云游道士说的,是克六亲的命格?
谢之炎小时候还会闹腾着发脾气,又或者小心翼翼地讨好谢老夫人,后来也作罢。
祖母不理我也是对的,我是个不祥之人。小时候的夜晚,谢之炎自己安慰自己,学着父亲还在时经常哄他的样子,自己拍拍自己的脑袋,然后用力擦掉眼泪,手里握紧娘亲绣的荷包睡觉。
一觉醒来,他还是那个顶着皇恩浩荡,不可一世的谢之炎。
……
谢之炎把悲凉的目光从灵牌上收回来,他小时候常来祠堂睡觉,还威胁看守的下人,要是多嘴就割掉他的舌头。后来长大了,也来的少了。
不过他还是祠堂的常客,有事无事也会来坐一会,汲取一点点回忆的温暖。
罢了,爹爹怎么会知道呢?
谢之炎自嘲地摇摇头,轻轻晃动的长发被风带起了发尾,他悄声说道,“爹爹,有一个女子她说,她喜欢我,连名声都可以不要。”
谢之炎觉得从父母去世以后的十年来,第一次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觉得自己倒也不是喜欢这个方眠。
只是这句当着他的面,亲口说出来的话让他有一点点的开心。
虽然他在朝堂上是赫赫有名的谢小侯爷,却没什么好风评。
是啊,怎么会有呢?谢之炎又想,歪了歪头。
堂堂谢小侯爷不过是明面的一张纸,背地里他就是皇上暗中杀人的利器,不问黑白,没有理由。
知道些风声的官员根本对他没有尊敬,只有害怕,好些官员都怕自家适龄的闺女和他扯上关系。
但是……
“此事千真万确,我方眠敢对天发誓!若有虚假,必天打雷劈,死于万箭穿心!”
“因为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接近你的机会。”
“哪怕身败名裂也无所谓,反正喜欢一个人还要什么名声?”
谢之炎耳边犹然回响起方眠的信誓旦旦。
方眠的每一句话都像在旗帜鲜明地呐喊着,十分喜欢谢之炎。
谢之炎忽地笑了,俊朗的眉目带着该有的少年气。
他觉得他很想靠近刚才的方眠,不是之前那个死缠烂打的方眠,也不是害怕地想要还装作不认识他的方眠,就是那个低着头委屈巴巴地说,我很喜欢你的方眠。
良久。
谢之炎最终站起来,又是望了一眼老候爷的牌位,便转身离开。
走出祠堂,谢之炎便不是那个浑身都透着倔强,仿佛还在十年前的雪夜里等着至亲归来的少年,抬眼已是如今表面傲然的世家贵族,背地里阴狠的杀人暗使。
谢之炎踩着石子路,黑色长靴和凹凸不平的石子相摩,响起细微的声音。扎起的马尾随着步伐在脑后微微甩动,略显宽大的衣襟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
谢之炎走在府里偏门的路上,一路上都是竹林花鸟,处处幽静生机。
但是他的眼黑沉地可怕,没有留下这生气万物的一丝一毫。
他还在想着,这一定是假的,是方眠的障眼法,又或是她的一时兴起。她总有一天也会和别人一样对他,刚开始亲近最终也会远离。
况且,他已经答应方灵,明年三月把方眠交给她处置。
又况且。
方眠根本就活不过明年三月。
谢之炎脚步停了下来,心底居然有一丝发酸。
当年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破道士,在侯府门口大喊着。
“谢府出了一个不祥之人,克父克母,克妻克子!”
在乱棍棒打之中还在喊着,“谢之炎不该出生,将会给谢府带来灾祸!”
谢之炎垂手站着,下午的日光没有那么晒人了,依旧是热烈地往他身上扑,似乎想努力让他感受到暖和。
“克妻?”
谢之炎嘲弄地冷哼一声。
那又如何?这场亲事根本不是他主动要求的,要不是谢老夫人的意思,他根本不会有所谓的妻子,他就该一个人走在阴暗的独木桥上。
谢之炎跨过偏门,走到谢府曲曲折折的连廊里,踏进属于他的地方。
谢之炎最后觉得,方眠后面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他只是在演一场不属于他的戏,若是大发慈悲地做个善人,也就是演戏认真点罢了。
谢之炎便回到自己房内,不过一会,一名侍卫弯腰递上一封信笺。上好的江南纸质,鎏金的边角纹路,还带着淡淡的檀香。
皇家之物。
谢之炎抽出信纸,打开一看。
三个字。
江之未。
谢之炎随后照例将信纸点燃,火焰跃然纸上,一切灰飞烟灭。
谢之炎转脸问道。
“城中哪家铺子,镯子的样式最好看?”
底下的侍卫有一秒的摸不着头脑,难道这次杀人还要送礼了?
“回侯爷,听说是东街的金宝阁的首饰常被人称赞。”
“出发。”谢之炎下达了命令,率先就出了门。
侍卫一愣,也赶紧跟上。
于此同时方眠也和芙柳出了谢府的大门来到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