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环每天都早起练习新学的语句,每当她对着洞壁大读时,斯维夫特就蹲在旁边当花瓶,不得不说它装花瓶的能力越来越高超了,有一次羽环忍不住抱起它问:“你难道不是小猫,是一只道行低微想变小猫的瓶妖?”
昨天下午关了机的手机再也打不开了,羽环看着熄灭的屏幕非常沮丧,想要回家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不过每次都跨越不过去洞口的粪堆,一靠近就头晕脑胀。
她和大叔已经可以简单地对话了,她问他为什么不逃走,大猫有很多时间都不在洞穴里,她觉得大叔是可以靠毅力穿越洞口障碍的大人。他却说,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暂时不能走。面上带着决然。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一声不吭在宝藏洞里疯狂地翻找东西,把名贵的衣物都扯出来扔在地上,还找到了一把手掌般宽的嵌珠名刀,他吸了一口气,用力挥起兵器一刀砍在一根岩柱上,洞顶灰尘不断落下,大叔神色癫狂地抚摸着长刀,眼睛红红的。
这些古怪的行为都加深了羽环的疑心,虽然他对她讲话时还是正常的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恶意,但晚上睡觉羽环还是紧紧搂着小蓝猫提防着,只要有轻微的响动,她就会惊醒。
洞里白天黑夜不甚分明,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羽环凭感觉在石壁上刻痕,过一天就是一条痕,有时候想不起来也就算了,石壁上的痕迹一杠杠从上至下,都到了底,她只好又起一边开始刻。
渐渐地,地上写满了两人探讨语言的痕迹,又在平整的洞壁上面画,羽环很享受写这种语言,旁边还有无聊的时候写上的汉语,满壁尽是——
“梁羽环到此一游2012.12.23”“晚上好冷,又睡得不好2012.12.24”“潭水好好喝,可以饱肚子2012.12.25”“弹舌音还是发不出来,好讨厌。毛爷爷生日快乐,这里有个人叫梁羽环,快派直升飞机来救她回帝都2012.12.26”“有没有日记本,手写得好累2012.12.27”“昨天的烤鸡好好吃,希望泰戈尔每天都偷那样的2012.12.29”“感觉身体暖暖的,也许到春天了?2012.1.1”“晚上也不怎么冷了,好像饭量也变少了,我要和斯维夫特一样成仙儿了?”……到后来她也记得稀里糊涂,就没有日期了,心情好就画太阳,心情忧郁就画哭脸,算起来还是哭脸多一些。大叔也学她画心情,不过全是各种各样的丧气脸,唯一一个笑脸还是她强迫他画的。
这一天夜里,大叔已经休息了,羽环精神抖擞地在洞壁上长篇大论写日记,地上摆着一堆从宝洞里找到的能发光的石头,左手里还捏着一块发出微弱的光,刻着刻着眼睛都快贴到洞壁上了。
她兴奋地琢磨着:“要是以后这里成为旅游景点被开发出来,说不定会把我的日记裱起来,导游姐姐向游客们介绍的时候会兴奋地说,‘这是第一个来到虎猫洞的人所写的,从文字我们可以看到,她是一个叫梁羽环的中国人,这篇日记记载了这位小姐第一个发现世外文明,并且开始学习当地语言。如今大家都知道这已被视作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的壮举,当互联网和书店里充满着梁羽环小姐的传记时,我们应该庆幸在此地亲眼见证了她当年伟大的笔迹!’”
羽环努力把字刻得更加娟秀可爱,比练字帖还要认真,像在完成一件堪比建造万里长城的历史重任。
突然间,她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羽环停下手中工程,竖着耳朵屏息倾听——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哗哗哗——好像是……水声?
斯维夫特立即从怀里蹿出,向洞穴深处跑去,羽环唤都唤不住,小猫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羽环寒毛直立,跑到男人炕边颤着声叫他:“大、大叔?大叔,喂,醒醒啊……好像有怪东西在叫!”但是不管她怎么拍怎么唤,男人还是固执地打着呼噜,睡得死死的。
羽环见他不醒,那咕噜咕噜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立马吓得跳进自己的炕上,缩在被子里堵住耳朵,牙齿打颤,心里叫着:“别过来别过来!”
忽然想到斯维夫特刚才跑进去了,又担心起来,心道:“我现在睡肯定睡不着的了,躲着瞎想更会害怕,只怕等会被自己的无穷幻想吓得肝胆俱裂,还不如跟着斯维夫特去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唉,梁羽环,你的胆子总不会比一只小猫还小吧?”
羽环哆哆嗦嗦爬起来,摸索着向里面走去,手机没电后她只有靠萤火虫一样散发微光的晶石,写字还能行,照路就不太好使了,她几乎是摸黑前行,湿漉漉的洞壁上沾了她一手青苔,滑腻腻的,她搓了搓手,脚下也有些打滑,一步一步走得非常小心。
狭窄冗长的洞穴安静极了,只有那怪声环环不绝,若魔音催得她双腿直发软。
前方会是什么东西呢?
四周都黑乎乎的,万一是什么吃人的妖魔,张牙舞爪地过来,她定会被活活吓死。
羽环一步一步向前挪着,口中念念有词:“临兵斗者皆列阵在前,临兵斗者皆列阵在前,临兵斗者皆列阵在前……”仿佛念叨着道家与兵家的九字真经就真的能驱鬼似的,好后悔在网上看到这九字真经的时候没有把九个秘术手印一并学了来,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搞不好还真能结印镇魔。
鸡窝奶奶个蛋,好吓人啊!
时间被无情的拉长,当她转过一角,终于看到洞壁上明明灭灭的紫光波纹时,像得了救命稻草般,赶紧拔足跑了过去。
小潭!
此时潭中的水像沸腾一样,中心从底下往水面不住翻滚。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扑腾扑腾,大个大个的水泡咕噜咕噜冒上来,“啵”的一声破掉,绽开水花。
想来这古怪声响就来自于这水里的东西。
羽环离得远远的,伸长脖子向中探望——
忽然间紫光大盛,映着羽环呆滞惊怖的神情,水底有什么紫色的东西浮上来,破出水面的那一刻,羽环尖叫一声双手捂着眼睛蹲在地上。
手指移开一条小缝,只见一个冒着紫光的瓶子悬浮在小潭之上,瓶腹呈六方形,上勾釉色莲花,六面折角成十二个三角斜面,足边宽厚无釉,露出深紫色胎骨,瓶颈折肩,置对称象首双耳。
瓶身通体流转紫色光华,空气里幻出无数星芒汇聚在瓶上,被紫光笼罩着只觉全身暖洋洋的,特别舒服,她不禁走近,突然脚下踢到什么东西,哐当一声在地上滚了两圈。
是一只暗蓝小瓶,羽环一瞧就知道是小猫变的,只是这次居然没有晃眼变回去,摸上去也不是毛乎乎的,而是光滑透凉。
羽环忍着内心的惊异,把小瓶扶正,都顾不得去看那仙物一般的紫瓶了。她绕着小猫瓶转了好几圈,摸了摸瓶耳,轻声道:“这是小猫耳朵,你别以为骗得了我。”
瓶子低低“唔”了一声,一只猫尾巴摇摇晃晃变了出来,小猫蹿进羽环的怀里蹭她,似乎在责怪她害自己破了功。
紫瓶依然起起伏伏悬浮着,一圈圈自传着,每转一圈就往下降一些,可能它过段时间就会冒出来一次。
“你是学它变的吗?”羽环顺着小猫的毛,心里却无害怕了,轻骂道:“小笨蛋,变得一点都不像,你看自己会冒光,多神气呀,你这个小钓丝。”
算是虚惊一场,羽环打了个哈欠,往回走了两步,看着黑乎乎的洞穴,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冒着紫光的仙瓶,她心中一动。
这凡间竟真的出现自动飘飞空中的古瓶,她莫不是做梦吧?难不成自己是闯入了仙家洞府,即将有一番神奇际遇?越想越激动,她咽了一口唾沫,好好的仙物摆在眼前,不拿白不拿。此刻垂涎洞中宝物的哪里是大叔,分明是这个古灵精怪的漂亮萝莉!
贪欲易起不易消,紫瓶每旋转一圈,小丫头的眼珠子都跟着走,移都移不开。
若是有了这个神妙法宝,她会不会摇身一变就成了洞府大仙?瓶肚里说不准就藏着百十本真经秘籍,闭关修炼个三五天,说不定就能获得一身神功,飞出洞穴回归文明社会指日可待!深山老林的仙宝,简直比搁在银行的保险箱还让人难舍。
羽环摩拳擦掌,想办法要去取那个家伙。
放下小猫,目测了一下距离,她一手攀着洞壁藤蔓,勾着腰伸手去够。
指尖快要碰到,但还差一点。她踩在潭沿青石上,一脚勾起,手挽了两圏藤蔓,撑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腾出来的手伸得笔直——
“我说过要把水里的东西捞起来当台灯的,现在你自己冒出来,就别怨我啦……过来点,唉,人太矮就是手短,快了快了,梁羽环加油!够到了哈哈哈哈哈!”
“唔——啊——”哪知那紫瓶如有灵识般向左移了半寸,带得她身子向前一倾,脚下一滑,生生跌入潭中,只右手手腕勒着坚实的藤蔓,高高吊着。
其他三只手脚划来划去,偏生触不到任何可攀附之物,踢得满室是水。悬着的手腕勒出血痕来,痛煞了她,斯维夫特在旁呜呜叫唤着。
在这危急关头,羽环忍着疼痛主动放开藤蔓,“噗通”一声,栽进潭里。
身子一沉,她扑腾的同时还不忘捞过古瓶抱在怀中,平日爽口的潭水此时大口大口灌进来她快窒息了,“咳噗噗——踩、踩不到底——”,小猫急得上蹿下跳,不一会儿奋力扑腾的丫头似乎没了动静,潭水亦停止了翻滚,静若小镜,只剩一溜儿气泡冒上来。
羽环生生沉了下去,紫光越来越弱,渐渐消匿在潭底。
潭口虽小,潭下却非常之深,广阔若湖。
口鼻扑出的气泡穿梭发梢向上而去,被水压冲眯了眼睛,瞳仁散开,眼皮缝只剩一溜白。
脑海里好像冒出一个一个的紫色泡泡,迷迷糊糊,周围的水像是无边无际,她走啊走,四面八方都是紫色,她想大喊却喊不出声,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像没有尽头一般。
一袂白色忽然拂过眼前,她看到一位身着白裙的女子在紫色的海洋翩翩起舞,她的足尖每移动一步就绽出一朵莲花,美得如妖如仙,羽环就想这么待着,看她一舞就是一个永恒。
那女子的头发长极了,飘散在她周围,一根根如同用最浓的墨、最细的笔勾出来似的,她的舞姿曼妙得难以形容,所有的紫色都仿佛围绕着她转一般,她倾着腰身转过来,羽环看到了她的脸,那是惊为天人的绝美,她揉了揉眼睛,再一看去,那女子笑了,眉眼间竟然有些似自己。
这个场景好生熟悉,她努力回忆,却全然想不起那个在梦中交托自己的飘渺白影。只有面前这个白衣女子,那勾摄魂魄的眼神。
羽环呆呆傻傻完全愣住了,她朝白衣女子跑去,想问问她究竟是谁,却不管怎么跑都跑不到她身边,紫色的风把白色的裙袂吹到羽环面前,她一抓却什么都没有,那女子携着满地莲花又在更远处朝她笑了。
羽环脑袋一嗡,失神地朝那抹鸿影而去。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向上拉扯自己,白衣女子化为一溜轻烟消失不见了,羽环大失所望,觉得鼻子难受,她想呼吸却更难受了,原来自己还在潭水里。
小猫咬着羽环的肩膀的衣衫,四只脚在水里拼命划动,一点点像水面游去。
斯维夫特此刻像一个无匹的英雄一般,浑身充满了正能量,终于把沉重的羽环拖出了水面。羽环浑身湿漉漉的,她闭着眼睛,面若白纸,仰面大口喘息,又剧烈咳嗽,嘴里吐出水来。
斯维夫特甩了甩身上的水,湿湿的小前掌轻轻掏羽环的脸。
羽环幽幽醒转过来,只感全身无力,发着抖爬离小潭,把紫瓶放在一旁,撑着双肘干呕,然后呈大字躺倒在地上,大口呼吸,抬起右手摸了摸湿哒哒的斯维夫特,无力地说了声“谢谢”。
她朝潭里看了一眼,心有余悸。刚刚那个女人太过诡异,她差点就跟着她一起走了。到底是幻觉梦境还是真实存在那么一个囚困潭底的女人?羽环想不明白。
不过万幸紫瓶到手,小命也保住了,她提拎起湿淋淋的小猫,大大亲了它一口。
打着颤回到副穴的时候,羽环才发现不对劲,大叔不见了!
羽环冷得一激灵,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赶紧脱了湿衣服,随便套了件奇怪的裙子,裹着羽绒服就往外跑。
虎猫的洞穴,虎猫的洞穴……羽环抱着瓶子往前走,胸口暖暖的。
有血腥味。
每一个脑细胞都紧张起来。
虎猫在打着呼,在紫光的照映下,羽环依稀看到一个庞然大物蜷在洞中央睡觉,她松了口气,“……我是自己吓自己啊,大叔说不定趁夜逃了吧,不带我也罢,只是怎么都不告别呢。”
折回走到三洞分叉时,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和虎猫的大呼外,似乎还有其他声音。
她顿了顿,有些害怕,眼睛有些不情愿移向一边,一个人影趴在地上,羽环心里一跳,拿紫瓶照了照。
地上的人喃喃道:“羽……咳咳……羽、环……”
!!!
“大叔你怎么了!”他从来没有喊过她的名字,都是叫她“小姑娘”,她教过他汉语发音,他却说这名字太难念了,他叫不来。
此刻他伏在地上,身上都是血,在紫光的映照下,羽环才注意到大叔身后是一路蜿蜒的血迹,一直延伸向虎猫穴。
难道……
“你,去杀,它了?”羽环想要扶起他,他却疲惫地摆了摆手说“痛”。
“怎么,告诉不,我,你!危险!这,很危险!”羽环说到一半又用汉语说道:“怎么办啊怎么办,你会不会死……大猫怎么会把你咬成这样?!大猫会咬人?!就算大叔不自量力,大猫也应该最多把他拍到一边啊……怎么会全身都是血……”
毕竟只是小孩子,羽环“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又用琪琪星语讲:“你、你不要流血啊,别、别死啊……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大叔咳着咳着却笑了,面上带着苦涩的表情,他抬起一只手想拍一下羽环的肩膀,却没有力气了,他断断续续地说话,声音很小,羽环止了哭泣,抹了一把泪,倾下脑袋侧耳听他讲。
“女儿……我女儿……要是活着,也和你差不多大了……”
他张开血糊糊的左手,那只珠钗静静躺在手心里。
“我、亲手做的……送给……去年……十岁……”
羽环不知道是自己学艺不精,还是大叔伤得糊涂了说话乱七八糟,大致意思是说他女儿什么被一个很大的野兽吃掉了还是叼走了,他那天在洞穴里找到这只珠钗很震惊很难过,珠钗应该是他女儿的……然后什么祭坛啊什么什么的羽环听得云里雾里。
“大猫……吃,你的女儿?”羽环问,随即又摇摇头肯定地说:“不可能!”。
他侧着头眼睛望着洞外,从这里望出去还看得到外面的月光,两行泪滑过他沧桑的面庞。
“没……杀了它……父亲对、对不起……唉……为什么呀,你还那么小……”
羽环双手握住他的手,这只手很粗糙,原本应该很温暖的大手此刻却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有些冰凉,她的眼泪又快要掉下来,道:“别、别说了,你,会好,相信,不是,那不是……小姑娘……呜呜……”
她想说:“别说话了,休息一下明天就好了……相信我啊。说不定你认错了,那不是她的钗子,洞里黑乎乎的本来就看不清楚,你女儿肯定明天就回家了,她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或者贪玩,像我一样,这个年纪的女孩本来就爱玩,她真的明天就会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你面前了,你不好起来,不回去的话,要是找不到你她会着急的,你不想听她叫你爸爸吗?你一定要没事呀……”
却说不会这些话,只是哽咽得难受,比之前呛水还难受。
大叔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他的五官疼得扭曲在一起,似乎要在用尽全身力气说话:“小姑娘……你,赶紧逃!……那、那怪兽不配得到……尊敬……和拜祭,它只是把我、我们……当……蝼蚁玩、玩弄,等哪天……它玩腻了……就会把……牙齿……朝向你……刀、刀,拿着刀,快……逃!”
他用手指把刀挪向羽环,而她此刻脑子里一团乱麻,只是喃喃道:“你、你不死啊……不能死啊……”
“唉……听话……能教你……我们的语言……我很……开……心……记住我说的……离落日丘陵……最近的城市是、是东南方向的……南浮城!也许能……找到回家的路……”
他喘了一口气,眼角淌出水渍,喉咙里发出重重的声音:“跑!”
最后一个字让羽环一激灵,她想起野人特工魔法师向她喊“跑!”的样子,那时还听不懂这个词,如今听懂了,却跑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