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甜一愣,嗫嚅道:“外婆如何知晓……”
“着火那晚,我听你叫了声‘初何哥哥只怕也去了哪儿’!别人没留意,我却记下了。你既已知道初何去了炳炎处,自然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黑甜沉默良久,终于鼓足了勇气,说:“是的,我知道。”
于是,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告诉了黄罗氏。
“原来如此!你早知道了,却一直守口如瓶,谁说你不是为了黄家的脸面着想?好孩子,答应我,你要永远为黄家守住这个秘密!”
黑甜流着眼泪,用力点点头。
黄罗氏长叹一口气,疲惫地闭上眼睛,似乎刚才那番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外婆!外婆!”黑甜胆颤心惊地叫道。她找到外婆的手,紧紧握住。那只手温暖而柔软,又让她觉得安心,想起小时候外婆的怀抱,也是这样温暖、柔软,还有一股好闻的,香香甜甜的气味。
黄罗氏缓缓睁开眼睛,舒展着皱纹,对黑甜笑笑,说:“心肝儿肉!外婆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你初何哥哥,还有你大舅舅、三舅母的死,都与你无关。一切都是天意。天意难违,你不要再纠结于此,更无需自责。”
“要怪,就怪我,老眼昏花,懵然失查,任由着自己的儿子行差踏错,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
“你外公临终前,将黄家交到我手里,还一再嘱咐我,要我打理好黄家上下,我满口应承下来,没料到结果竟是如此……我有愧于他!”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活着,我和你初何哥哥,就都活着。倘若你死了,我们就真的死了!”
黑甜含泪点点头。黄罗氏又张了张嘴,似乎在说些什么,但声音太细弱,黑甜听不甚清楚,便俯身将耳朵凑过去……
黄罗氏说完,又歇了歇,似乎在积蓄着力量,然后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去见你外公了!去向他认……”
“外婆!”等黑甜再叫她,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黑甜握着的那只手,也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黑甜瘫坐在黄罗氏的床榻旁,两日来积压在心里的痛苦一下子迸发出来:
“外婆,是我害死了初何哥哥,还害惨了黄家!阿娘说得没错,我就是个不祥之人!她早该将我打死,早为黄家、宋家除了这一大害!”
“现在,我还害死了最疼我的外婆……”黑甜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
守在门外的喜莲最先冲了进来,大叫一声“婆婆”,便哭倒在地。黄莺儿、炳乾和桂兰也应声而入,屋子里顿时乱作一团,哭声震天。
这边炳坤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两夜未眠,滴水未进。就连阿诚在门外哭着叫“爹爹”,他也未挪动半步。
当他看到那具焦尸身上的象牙梳时,顿时惊呆了。那是秀芝刚生下阿诚不久,为了讨她的欢心,特意从益州买来送给她的。
看得出来,秀芝很喜欢这个象牙梳,每次梳了时新的发髻,都会将它戴在鬓边。
秀芝爱俏,常问他,“相公,我美吗?”他总回她一句“我家娘子堪比嫦娥”!
现在,他就坐在他们成亲的雕花木床上,看着床头的“和合二仙”发愣。那是他特意找来遂州最有名的木匠师傅,花了数日雕刻而成。
上面的女孩儿披一头长发,手持荷花,笑容甜美,男孩儿束着偏髻,手捧圆盒,显得俊秀可爱。秀芝喜欢极了,还说,那个女孩长得跟她一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把目光转向衣橱,那里还挂着她喜欢的罗衫、百折裙、绣花背子,上面似乎还能闻到她的淡淡的体香。
他又看向梳妆台,似乎看到,秀芝还坐在那里,“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他也明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从生下了阿诚,秀芝不知何故对他冷淡起来,常因一点小事就埋怨个没完,看他的眼神也变了,不再像以前那般柔情似水。
跟她说话,她常心不在焉。还会突然消失一阵子,问她去了哪里,她总有理由搪塞。到后来,她干脆不耐烦起来,对他的问话爱搭不理,似乎知道他不会对自己怎样,就像一个精明的捕蛇人,早已捏住了他的七寸。
那天阿诚哭着四处找阿娘,他才发现秀芝并未着家。好不容易等她回来了,却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便问她去了哪里。她说收工路上遇到柳嫂,聊了几句家常,柳嫂又问她要鞋样子,她只得回来取了鞋样子送过去,柳嫂便请她吃了酒。
后来他遇到了柳嫂,问起了此事,柳嫂却连连摇头,说是这几日从未见过秀芝,鞋样子的事更是无从谈起——秀芝果然是谎话连篇,可他就是恨不起来。
她不愿意说实话,自有她的道理。哪个女人没有自己的一点小秘密呢?尤其是一个像秀芝这样俊俏出挑的女人。有句老话是这样说的:女人越美,秘密越多!
也许成亲的时日久了,再恩爱的夫妻也会变得像亲人一样,就像爹爹和阿娘、大哥哥和大嫂子。再温柔的女人,有了孩子以后,都会渐渐冷落了自己的相公。
再说,自己终归没有多大本事,一年到头蔗田里刨食,挣来的银子总是有限,不能让她过上富家太太的好日子。想到这里,又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她,对她百般呵护,万般宠爱。
没料到,他的疼爱和忍让没有挽回秀芝的心意,她背叛了他,和有妇之夫私通,而那个天杀的有妇之夫,竟是自己敬重有加的炳炎大哥哥……
秀芝究竟有多喜欢大哥哥呢?连死了都要和他手拉着手依偎在一起……这对他而言,无异于五雷轰顶?
他只看了一眼,便无法承受他们的那种轻蔑,像个临阵脱逃的士兵一般,一言不发,只管找个角落躲藏起来,就只蜗牛,受惊地缩回自己的壳里。
他们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可不是么,我就像个傻瓜一样被蒙在鼓里!他捧着那个被烧得半焦的象牙梳,嚎啕得像个孩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哭得有些累了,慢慢安静下来。忽觉屋外一片混乱,叫喊声,脚步声,痛哭声掺杂在一起,炸了锅一般沸反盈天。
他想,黄家一夜之间没了三条人命,还能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他无力去理会,只管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
很快有人用力拍起门来,“三哥哥,三哥哥,你快出来啊!出事了,出大事了!”是黄莺儿的声音。
炳坤依旧默不作声。
“阿娘去了!三哥哥,我们没有阿娘了……”黄莺儿哭得痛彻心扉。
“什么?阿娘她……”炳坤暗哑地叫了一声,就像被突然抽去了脊骨一般,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又过了几个时辰,喜莲和桂兰已经为黄罗氏擦洗完了身子,又换上了她多年前就为自己备好的寿衣,炳坤还未出现。
桂兰不解道:“三兄弟里,婆婆最疼炳坤,也数炳坤最为孝顺听话。就算他还在为秀芝的事难过,可她的事再大,还能大得过婆婆去?都到这时候了,他竟连个面也不露?”
喜莲也觉得事情不妙:“是啊……平日里婆婆有一点小病小痛的,他知道了都会跑在最前头去瞧,又说上许多知冷知热的话,今儿他是怎么了?”
她不由得想起黄罗氏生前说的那些话来:“我最放心不下的,是炳坤!他心性最弱,偏又遇上这种不堪为人的丑事,只怕很难挺过这一关……”
“怕是不好,快让炳乾去瞧瞧!”喜莲急道。
炳乾去拍门,还是无人应答,不得以使了蛮力,撞门而入。进了门,只往里瞧了一眼就呆住了——只见炳坤自挂于房梁之上,手脚僵直,早已没了气息!
很快黄家院子里又传出阵阵惊呼,哭声更盛。不过短短两三日,黄家连失五口,可谓惨极,痛极!如同好好的天突然塌了个大窟窿,个个伤心欲绝,哭得泪人一般。
俗话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黄家的债主听闻此事,即刻找上门来要帐。喜莲央求了半日也无用,只好招集炳乾一家商议。
家中的银钱除了用来办理丧事,还要留些做嚼裹,蔗田里的收成没了指望,再借已无可能,只得由那债主将典押的十几亩良田收了去。
黄罗氏早为自己备好寿材,黄家又添置了四口薄棺,一一入殓后,只停放了三日,便抬往祖坟所在的后山上草草落了葬。
黄罗氏的几个娘家侄儿,特意从江城赶来,送姑母最后一程。
当年黄罗氏未嫁之时,与大哥哥的长子玉龙的关系最为亲厚,出嫁后仍与他保持着联络。
逢年过节时,玉龙会托人给姑母送来礼物。每逢黄罗氏生辰,玉龙还会亲自上门拜访,送上一份厚礼,少不得随赠一大包自家作坊出产的优质沙糖。
惊闻姑母过世的噩耗,玉龙不胜悲痛,带着妻儿连夜出发,马不停蹄地从江城赶了过来,在姑母的灵位面前哀哀哭得伤心。
虽然黄罗氏只是个寻常妇人,然而生前广结善缘,在灵泉村颇有些口碑,出殡路上也有不少亲友、同乡路祭。
但见五口棺材鱼贯而出,黄家人披麻戴孝,哭声震天,回想起数月前迎娶新妇入门的盛况,顿有恍如隔世之感,不禁唏嘘不已,叹息连连。
正所谓:
昨日迎新妇,宾客坐满堂。
笙歌喧阗闹,酒肉五里香。
金玉相辉映,珠玑添喜忙。
今日遇大丧,泪雨送亲难。
哀声恸天地,缟素犹绕梁。
兴尽复悲来,世事总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