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东方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火势才被控制住了。
救火的人里,不少累得精疲力竭,躺倒在地上呼呼睡去,有的四下查看灾情,不时有惊呼声、哭泣声传出。
黄家受灾最为严重,蔗林几乎全被焚毁。那些未及收割的成熟的甘蔗,一夜之间变成光秃秃的枯枝,表面被烟火熏燎得焦黄而斑驳。
黑甜也被熏得满脸漆黑,双眼却是红通通的,头发被烧焦了几缕,浑身上下全是泥土。
夜里那惊魂的一幕幕似乎还在眼前晃动,灼烈腥红的火舌似乎还在不停地舔噬过来,耳边依旧回响着那轰隆隆的声音,就像有成百上千驾牛车驶过,还有救火人的吆喝声,女人的惊叫声,孩子的哭泣声……如同人间炼狱。
炙热、干渴,浓烟呛得她剧烈地咳嗽,眼睛也被熏得直淌眼泪。黑甜学着别人的样子,手里拿着树枝,拼命拍打着甘蔗上的火苗。
有的人来不及多想,脱了外衣就去扑打,结果外衣很快被烧光,就跟几片被点燃的蔗叶没什么两样。也有抡着铲子去扑火的,也有人铲起泥土往火上洒去,更多的人在砍甘蔗,挖土沟,防止火势蔓延。
现在,她顾不得一夜未眠,早已是疲累不堪,饥渴交加,依旧在焦黑一片的蔗田里寻觅着。
“初何哥哥!初何哥哥,你在哪里?”黑甜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声音惭惭变得嘶哑。
初何哥哥一定说服了大舅舅和三舅母,他们正准备一起回家的时候,碰巧遇上了火情,便又折返回去救火了,说不定在忙乱中,与自己擦肩而过也未为可知。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黑甜不停地在心里默念着,其实也是在给自己鼓劲。只有相信初何哥哥还活着,她才有勇气面对眼前这一切。
“初何哥哥那样的好人,老天一定不忍心让他受一点点伤。”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在窝棚里,他们三个起了争执,互相推搡起来,不小心撞飞了油灯,油灯点燃了蔗叶,火苗不断地蔓延,当他们醒悟过来时,已经被一团烈火包围……
“不,不可能!”她用力甩甩头,想把那个可怕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突然,她站住了——就像中了巫女的‘定身术’一般,死死地定在了那里。
那个俯卧在田里的颀长的身体,虽然已经变得焦黑,黑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初何哥哥!”一声尖叫之后,黑甜扑向那个身体。
无论黑甜怎样摇晃、呼叫,那个身体依旧没有半点声息。黑甜忍住泪,小心将他翻转过来——他的一张脸因为冲着泥土幸而得以保全,依旧清秀如初……果然是他,初何哥哥!
黑甜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另一边又传出几声惊叫。
“爹爹!爹爹!”秋云正要冲过去,中途却突然停下了,似乎发现了异常,忙转身叫喜莲,“阿娘,你快来啊!”
喜莲闻讯赶来,叫了声“相公”,才跑了几步,也不由得停住了,一脸愕然。她和秋云一起,怔怔地看着前面:就在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两个焦黑的身体,蜷缩着紧靠在一起……
还是喜莲先回过神来,脱下身上的外衣,走过去盖在那两个身体上。仍觉不够,又让秋云也脱了外衣盖上去。
“初何哥哥!”另一边,黑甜的痛哭声突然爆发出来。秋云正要过去,喜莲喝住了她:“你别走,就守在这里,别让外人靠近。”说完,便朝黑甜那边跑去。
“我的儿啊!”秋云很快听到喜莲的一声哀嚎,心里不觉又是一恸,眼泪止不住地从她眼里流淌下来。
“哥哥!”秋云哭倒在那两个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身体旁边……
似乎就在一夜之间,黄罗氏原本花白的头发全白了,背驼得厉害,满脸的皱纹就像被刀雕琢过一般深刻。她无法站立起来,到哪里都需要两个人抬着。可明明在事发前的昨日中午,她还在厨房里麻利地张罗着十几个人的饭食。
一身缟素的喜莲走了过来。她明显老了许多,两鬓斑白,肌肤松弛,双眼红肿,表情呆滞。
“你确定了吗?”黄罗氏问道,声音颤抖着。
“是!”喜莲木然点头道,声音暗哑,“是相公……他左手大拇指上戴着的银扳指,还是几年前我找银匠专门给他打的,扳指的背面刻着他的名字。”
“不只是银扳指,他的身子,就算烧成了焦炭,我也是认得的……”
喜莲捂住胸口,痛苦地跪了下去。她垂着头,让人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听见压抑的抽泣声阵阵传出,身体也不住地痉挛。
“另一个——竟是秀芝?”黄罗氏缓缓道。
良久,喜莲才又一点头。
“是炳坤认出的她。那把大象牙梳被烧得只剩下一半。手上的银镯子、脚腕上的银链子,都是秀芝的。”
“这是家丑啊——伤风败俗,辱没先人!”黄罗氏又止不住老泪横流。
片刻后她咬牙恨恨道:“不孝子,贱妇!死了就死了,不足为惜!可有外人知晓?”
“秋云一直在边上守着,不让外人靠近半分。我先让炳乾、炳坤将初何抬了回来。后来炳坤就不知躲去了何处……也难怪,秀芝向来是他心尖上的人儿,没了秀芝,就跟丢了魂一样。”
“还是炳乾和我们几个女人家,将相公和秀芝的遗体抬了回来。我和黑甜帮他们擦洗的身体……又一一入了殓。”
“我们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关乎黄家清白名誉,所以未向外透露半分,村里无人知晓,婆婆尽可以放心。”
“那就好!以后咱们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断断不可外传!”黄罗氏果断道。
“可是,村里大凡遇有火灾,都会报官!”喜莲犹豫道。
“不能报官,绝不能报官!”黄罗氏吼道,“就算有官差来问,你只可告诉他,是黄家的值守晚间吃多了酒,碰翻了油灯,点燃了窝棚引起的。”
“自已人不小心,一把火烧光了自家的甘蔗,所有损失由他们自己担着,谁还有话说去!”
“可是,还有初何——我那可怜的孩儿,”一提到初何,喜莲又悲泣起来,“这把火,烧得蹊跷,须得有个说法!而且,事关三条人命,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初何也是我的好孙儿,我能不心痛?炳炎再有过错,也是我的孩儿……”黄罗氏老泪横流。
但她很快平静下来,说:“可他们已经死了,死了!报个官,他们就都能活转过来?只怕还没得到你要的说法,就已经弄得人尽皆知——整个村子,甚至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了!”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要个说法有何用?可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这桩丑事若是传了出去,秋云她们几个丫头怎么办,阿诚和元庆怎么办?你、炳坤、炳乾和桂兰怎么办?还有水珠儿肚里的孩儿,那可是初何留下的唯一的孩儿……你得替他们着想才是!”
“只要不报官,外人不知道,我们黄家就还有个盼头。不然,就全完了!”黄罗氏咬牙道。
“可是,我只怕——”
“你怕什么?”
“我怕,纸包不住火……”
“那也要冒险一试!”
默默良久,喜莲终于一点头,说:“是!我听婆婆的!”
黄罗氏这才长舒一口气,不觉又落下泪来:“我最放心不下的,是炳坤!他心性最弱,偏又遇上这种不堪为人的丑事,只怕很难挺过这一关……可他毕竟是当爹的人了,就算看在阿诚的份上,他也得撑住啊!”
“婆婆放心,我们多留意着小叔叔些就是了。”喜莲安慰她道。
“他该学着长大了,我再操心他,管得了他一时,也管不了他一世……”黄罗氏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弱。
黄家的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期间果然有官差来问,喜莲便将黄罗氏吩咐的话一一说给他们听:值守炳炎吃酒误事,失火点燃了窝棚,大风助长火势,烧到了成熟的甘蔗又蔓延开去。炳炎死于大火,秀芝和初何为灭火亦命丧火场。
因为救火得力,除了黄家的蔗林尽数被毁,其余蔗户的损失并不算严重。遭遇天灾,自认倒霉,庄户人家向来如此,所以无人报官。官府又见黄家宁愿息事宁人,自吞苦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认定为意外失火,不再追究。
丧事办到第二天,黄罗氏已经重病不起。那晚,喜莲悄悄将黑甜带到黄罗氏跟前。
这两天黑甜不再像秋云和细雪那样,哭得昏天黑地,一直浑浑沌沌,如行尸走肉一般。叫她做事她就做事,到了饭点就吃饭,困了便回房倒头睡到天亮。
两天未见外婆现身,黑甜以为她太过伤心不愿见人,并未多想,也并未留意到郎中在院里进进出出。
直到见外婆一脸灰白、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才明白她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黑甜刚走到外婆跟前,外婆就睁开了眼睛。“心肝儿肉!”外婆还是那样叫她。
黑甜的眼泪一下子流淌下来,她哽咽道:“外婆!”
“跟我说说,你的初何哥哥,为何会去炳炎那处?”黄罗氏费力地,缓慢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