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洛朗是头次到皇后区。她对这里的了解都来自长岛西端独有的人文历史。
1683年以前此地为纽约最初的十二县之一,接着得名于查理二世的妻子凯瑟琳皇后,这位葡萄牙国王的女儿病逝里斯本王宫前,完成了媲美她父亲“复国者”若昂四世的功绩:她的弟弟佩德罗二世因事离开后托其摄政,处理宗教关系,她更在18世纪初影响了英萄同盟的梅休因条约。
哥哥提议出游度假的时候,苏珊还有些犹豫,亚伦偶尔精明果断地让人惊讶,但本质还是个物欲横流的家伙。可现在所有事情还在收尾工作,以逸待劳是每个领导者必须学会的技能,哥哥说的那一套只带来二十几号人响应,剩下不到一半数量的员工们则态度暧昧地托辞着,她个人也无愿热闹喧嚣,单和福特厂家的生意磋商就有够忙碌的了。
而真正跨越了那桑县,来到这片昆斯区的苏珊又瞬间欢喜,各种新奇事物琳琅满目,叫她流连忘返。哥哥分了五辆汽车载人游玩,在阿斯托利亚的拥挤街道上穿行,路中铁柱高大的交通信号灯,到处是咖啡厅、餐馆、茶店,和大开橱窗的商铺。道路两旁的白色建筑都挂着鲜艳明亮的招牌,行人熙熙攘攘。
洛朗兄妹和特斯拉下车进入步行街,他们在卖杂志的小摊里驻足,亚伦和摊主开某个歌舞院女星玩笑,尼古拉搬条凳侧坐,逗弄广场外围的鸽子群,手里拿着碳烤鲑鱼串。苏珊坐在他身边分吃一盘拉斯赫百吉饼,这是种圆形的犹太面包。
“看,尼科,他们好胖啊!”苏珊两脚浮空着虚晃,指着一只步伐很慢的鸽子说。那家伙通体灰白,鸡啄米一样试探地伸头,尼古拉则微笑示意了另一只纹丝不动的飞奴,其处喷泉旁,漠然地转头看着其他鸟禽,听它们发出洪亮而欢快的“咕咕”声。
“这位很安静呢,”于是苏珊告诉尼科,“是和配偶在一起的缘故。”
“他的确不同,一般雄性即使找到雌性也会继续招惹,”尼古拉·特斯拉承认,“或许是能呆在窝里的原因吧。”
“窝儿——”苏珊念叨着这个词,举目石雕人工造景,水流以优美的弧线洒出,远远看去像朵透明蘑菇,鸽子扇动翅膀,慵懒地开合下嘴巴。尼科轻抚她的褐色头发,临近耳垂便停止,苏珊眯眼不让他看她的脸。
有个黑人就着灯清扫垃圾,周围房子上的阳台堆叠着杂物,一些年轻小伙打开镇中超市的卷帘门,赶集的人越来越多,苏珊看到哥哥亚伦把车停到靠马路的地方狂按着大喇叭,洛朗和特斯拉就快步跑去。
“怎样,你们喜欢皇后区吗?”
“挺舒适的。”
“嗯,就是不见皇后。”尼古拉说,三人哈哈大笑。
他们坐到微凉的后座上,浅蓝色的软垫和天空一样,晴朗早晨随风而来,树木沙沙作响,两人起身后的长椅飘落有几片枫叶。
亚伦·洛朗驾驶,苏珊的视线转移到昆斯,她发现这里虽然名字漂亮,可真正算得了美的地方其实特别少,连绵商业街更多的是棚户,外地民窟。哥哥指着西南的一座山,称跨越那里就到布鲁克林,“别称国王郡。”
真是登对。苏珊把旅游路线图摊开在阳光里,尼古拉好奇地靠过来,但愿他不知诱惑面纱下藏着野兽,她思忖,就不能绕道吗,哥哥为什么非要开这里?这么俩“皇家贵族”在闲散贱民眼里可是声威显赫,这儿的房子很大,公寓亦数不胜数,砖墙外挂满电管,若夜幕降临,届时将灯红酒绿。
“好怪的香味,你闻到么,苏珊?”尼古拉突然问道,高鼻梁皱着。
洛朗起初疑惑,接着才隐约嗅到了,“亚伦,你经常抽这个。”
“那大麻加了点料子,很淡雅,跟烟比没有呛鼻感,”哥哥单手抓方向盘,侃侃而谈起来,“告诉你正宗的,甭信那些窄缝的地,真正的好货从来都是光明磊落,对面的咖啡店就有...”
“闭嘴!”苏珊皱眉。
“就像薄荷一样嘛~”
亚伦回头冲他挤了下眼睛,“哦,呵呵。”特斯拉点头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终于,他们拐进一条宽阔而干净的主街,这里无论是欧洲混子还是卖**子皆少了,有的是妇人和充满绅士派头的西装男士,路边兜售小池的小贩来回走动,略显寂寞。马车嘎啦嘎啦地行过各色高屋子,穿越水光潋滟上的陆桥。
****ulova Company坐落于纽约州五县镇要冲,虽然性质是公司,但实际属于一座造型古朴的亮白新店,尼科解释其姓宝路华Bulova多半源自波兰文Bu?awa,代表仪仗式的权杖,大门上用牌子刻着公司创立的年份:1875年,捷克语下的英文注释说明这里买卖珠宝及手表。
亚伦的车停在私家车位上,他沿着围墙小步跑来。两扇铁门大开,苏珊边走边环顾,店前为一条林荫道,两排柏树修剪整齐,几名园艺师在其中和他们打招呼,他们回应着。
“你认识主人吗?”苏珊抬头仰视尼科。
“约瑟夫比我早九年来美国,”特斯拉答道,“我们是兄弟呐。”
轮到这里就是尼古拉领着洛朗兄妹进门,他们起初以为公司的装潢和普通商铺无异,结果还真有个公司派头。楼梯和地板的简单黑白撞得相得益彰,更让除中间色之外的精致物件充满了空间感,顶楼是贵宾待客室,底层售卖点设在玄关,隔着橱窗透出天然的光线,照耀着柜里的手表样式和墙面珠宝。
这一侧是个小展厅,减少隔墙面积的矮壁,让大门到正房的一段折叠空间更亮。展厅里放着许多物件,右边是硕大的书架,上面记载着钟表工艺制作知识。
公司里只有五个员工,全部是充满朝气的年轻人。
经理走出厅堂接见他们。
约瑟夫·宝路华先生今年五十有七,比尼科大五岁,老人温文儒雅,特斯拉曾说他必将能奠定百年基业,苏珊信了。此刻他们坐在一个有红色流苏的软沙发上,听对方靠着木质的藤椅子幽默风趣的介绍,他能跟每个不同性格的人社交,洛朗觉得这本领还胜过尼古拉·特斯拉——从其心爱的传输设备停工以来打交道已然成为奢侈。
1867年以后捷克归于奥匈帝国统治之下,而即使到1878年塞尔维亚获得俄方面的支持独立,仍有大部分国土属由双元管辖。于是和洛朗家族一样,约瑟夫·宝路华在青年选择移民,
苏珊和他握了手。
“真高兴认识你,宝路华先生。”
“我亦然,”老板点头说,“苏珊女士的商务管理盛名至布鲁克林。”
老板再和亚伦招呼,聊的都是店里的经营什么的,约瑟夫表示自己准备搬到第五大道。
“你喜欢旅行,”尼科说,“成年起你就有环游世界的梦想。”
“要我说是种逃避,我讨厌那些混沌的地方,喜欢积极向上的,哦,恐怕这很难,所以现在改成我的手表替我实现。”
“你总会犯傻,约瑟夫,这和位置无甚关系啊。”尼古拉回答道。
通过对话,苏珊·洛朗猜测宝路华已经花了一半的年华蜗居这里了,她喝了口酒,和阴暗落后为伍,这感觉很难受——这位先生过得是否真的开心?有些苦到那里都治不好,她忽然有种异样感触。想起在近代他们的国家,正值风雨飘摇之际,临灾受难、蒙受屈辱。列国被一个虚伪的王朝所掌控,如今的人民子弟寄人篱下,连心灵都一直逃亡。
“相信我吧,尼科,今天是我寒舍柴门有庆的开始。”约瑟夫略显激动地说,他起身,倒没有忘记给他们添茶。
“貌似我还是位大人物啊!”尼科眯眼道。
“嗨,当然不是你!”老板的回嘴让他们大笑,“你知道我这里来的都什么货色,固然有钱,但不一定就会有修养,你以前是反过来的呐。”
约瑟夫·宝路华热情好客,损人儿一点不逊色。往昔他和尼科同样有近两米的身材,当然现在因为各种原因变矮小了,他体格健壮,外形俊美,灰头发披散着,没有约束造型,薄薄的嘴唇带着浅笑。
“大人,时代变了。”
约瑟夫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就剩你我,嘿嘿,可我还喜欢做一些刺激的事,”宝路华感叹,“去你的,尼古拉,在蒙托克飙车这等大喜你居然不通知,好在我这也赶上了欢快,纽约市难得一片祥和之气。”
“来,”老板微笑举杯,他们面前的玻璃桌上放着酒水,褐色龙舌兰,苏珊此前品尝过,没想到还有这么烈的东西,好像喉咙里充满辣椒。她飞快看了眼哥哥,亚伦以同样的速度示意,于是他们一饮而尽。“愿此刻永远!”
“愿此刻永远。”三人杯觥交错异口同声。
宝路华伸出手指,点头,好像想到什么:“噢,我得把他们叫上,托曼?”老板的管家鬼魅般出现,他小声几句,名叫托曼的雅利安人就上楼了。“哈哈,本来想叫你们到二楼的,一大早来了客人啦,”他微笑,“说起来哪有分什么贵宾普通之言呢,想要进我这里的都是我的上帝啊,只是偶尔要吓吓那些俗汉们。”
苏珊知道他所指出的是谁,她有点不安地回望她哥哥,亚伦·洛朗面无表情,没有反应。
“平日没事,为什么不找我,我太闲了,成天搞研究。”
“这点我俩一样。”
“鬼才信,你敢说是闷声发大财去了,”他转换慰问的语气,“怎样,资金链周转回来了?”
“对,承蒙公司的人照顾,特别是洛朗们,”特斯拉表示,“我不是一个会理财的人。”
“但至少会享受。”亚伦俏皮,他们全都笑了笑。
“我们绕了路,接着我提议来这里看看,”尼科说,“哦,老兄,实话说皇后区变化太大了。”
“印象是怎样的?”
特斯拉想了想:“人很多。”
主人说:“而始终高贵端庄,对不对,她就是这么美丽的地方。”
“当然。”亚伦同意,苏珊注意到哥哥的耳根发红。
苏珊原本想在底下悄悄安慰,接着就放弃了。
他们在离楼梯不远的地方,那面前放着个印有繁复图案的地毯。苏珊看见有双黑漆窄皮鞋踩在上面,紫红色的阔腿裤非常宽松,上衣是深色长袍外罩,肩部和内衬点缀着佩斯利印花,这种被称为涡旋纹饰有着典型的波西米亚风格,穿着它们的人是个年纪二十出头的女子,她身上有吉普赛的范:浪漫不羁。
她拢了拢淡灰色的头发,藏在袖子下的玉腕露出,绳结、珠串、手表戴在其间。女子边微笑招呼边款款而来,连苏珊都觉得是颠倒众生妩媚至死,妄论亚伦,但她已经没有心思八卦哥哥的桃色心理,她自己也承受不住了,却是另外的原因。
有两个声音在厅堂里回荡,女子说完下一人便接口,下一人好像前者的分身,硬生生从旁边切割了出来,只是性别转为男,他皮肤很白,他们仿佛一个是姐一个是弟,当然,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因为他是埃里克·加图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