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转眼将至,我拖着行李箱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再转汽车,终于回到了我朝思暮想的家乡。
有无数用四川方言组成的对话,传入我的耳朵,即使是骂人,我也觉得亲切好听。
日暮下的小镇,被安静的度着一层金光,那是我梦里常见的颜色。
这里没有车水马龙的繁华喧嚣,没有平坦滚烫的柏油马路,也没有耸然屹立的高楼大厦。
窄窄的街道上,有孩子们在追逐打闹。
屋檐下有刚睡醒的猫,在伸着懒腰。
不知道是从谁家的厨房里,飘出油泼辣子的香味,让清风送往四面八方。
我的眼中有泪光闪动,嘴角有微笑浮现,心里有一股近乡情更怯的情怀冉冉升起。
推开屋门时,弟弟妹妹们正和母亲和奶奶围坐在桌旁吃晚饭。
我在逆光中喊了一声:“妈,奶奶,我回来了。”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弟弟妹妹们,他们全都叫着姐姐,朝着我扑或来。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挂在墙上的父亲遗像,也朝着我弯起嘴角笑了。
我从广州给弟弟妹妹们买了很多补习资料,还有大城市才能见到的精致玩具。
给奶奶和妈妈买了新衣服,还给了置办年货的钱。
本以为我的回家,是一件让家里的每个人都很开心事情。
可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
第二日一早,我梳洗停当,准备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去赶集。尚未出门,就被母亲叫住了:“你要去哪里?”
我说:“去集市上逛逛,顺便买点年货回来。”
“别去!”母亲显得有点着急:“年货我都备好了,不用再买了。”
“那我去街上逛逛,正好今天逢五赶集。”我再次想牵着弟弟妹妹出门。
妈妈直接对弟弟妹妹呵斥道:“全都回屋做作业去!”
弟弟妹妹眼巴巴的看着我,然后一步三回头的回了房间。母亲才对我说:“既然回来了你就在家多休息,赶了那么久的车,别总往外面跑。要买什么,我去买就是。”
我心中疑虑顿生:“那……就去菜市场买点肉回来吧。”
“好,我去给你买肉,你在家好好休息,别出门去!”说着母亲就拿起菜篮子,出门前还不放心的回头看了我两眼。
等她走远了,我始终按耐不住心中的疑惑,出了门去。
刚走没多久,就发现左邻右舍的邻居们都朝着我这边看过来,我冲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并不回应我。
远处隐隐传来两个妇人的交谈声:“听说没有?齐家那个大女娃子回来了。”……
“哪个?”……
“就是跟着高露一起去广州那个齐家大女娃子啊。”……
“哦,哦!想起来了!她还有脸回来啊?哪个不晓得高露是个做鸡头子的,跟着高露出去了的人,还有干净的吗?”……
“就是,我都怕她回来污了我门前这块地!我们乡下人虽然穷,但是活的干净!那种千人骑,万人睡的女娃子,咋个好意思回来?”……
我的脑子轰然炸响,那些对话在我耳边萦绕,一下一下的撞击我的耳膜。
我仿佛有一瞬间听不到任何人的说话声了,就在我都怀疑我的耳膜是不是被这些污言秽语刺破了的时候,我听到了我自己的声音,我颤颤的喊了其中一个妇人一声:“大伯娘!”
那妇人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呸的啐了我一口痰,转身进屋,“砰”的一声将屋门关上了。
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不让我出门,原来,我的名声早已经臭了!和我那个蓄意杀人的父亲,一样的臭不可闻!
我转过身想跑回到屋子里去,却看到了站在屋门口的弟弟妹妹,以及买菜归来的母亲,他们正默默的看着我。
……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一边摘菜,一边对我说:“你……以后还是少回屋头来吧!在大城市生活挺好…”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母亲:“我没有做鸡,我没有出去卖!我不是妓女!”我的情绪有点激动。
母亲摘菜的手顿了顿,才又继续动作起来,声音也传了出来:“我晓得,高露跟我说了,你只是卖酒而已。但是,哪个会相信你?人言可畏呀,我的傻女子!你弟弟妹妹大了,也慢慢听得懂话了,这些传言,对他们不好。所以,你以后还是少回屋头来。”
我的眼泪刷的就落了下来,这里是我的家啊,可是我妈说让我以后少回来,怕传言对弟弟妹妹不好!呵呵,可是连家都不能回了,我还能去哪里呢?
母亲又继续说道:“其实,这事也怪你奶奶,是她打麻将的时候,在牌桌子上跟别人吹牛,说你跟着高露赚大钱去了。高露赚的是什么钱,人家早就晓得了。听说你也跟着去了,这名声也跟着坏了!”
“哪个都不想有个名声不好的姐姐,想想你哭着质问你爸爸,为什么要杀人的心情吧!”母亲依旧一字一句的往我的伤口处撒着盐。
我忽然抬头问道:“妈,你有没有想过改嫁?”
她一愣,然后叹了口气道:“你弟弟妹妹还太小了,你奶奶除了会打牌骂人,什么都不管,我要是改嫁了,你弟弟妹妹咋个活呀!”
从她说完这句话的这一刻起,我就不再怪这个女人了。
我说过,每个人活在这个世间,都有自己的使命。
也许她的使命,就是这四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我点头,淡淡的应道:“好,你放心,我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你和弟弟妹妹要好好的,你要答应我,一定要让他们读完大学!”
母亲的双眼在灯光下显得那么混浊,又那么坚定。她点头说:“好!妈答应你,一定让弟弟妹妹好好读书,是妈对不起你,是妈……是妈没用……”
在母亲泣不成声的当天夜里,我收拾好了行李,坐了第二天早上最早的一班汽车,告别了这座还没有从晨雾中睡醒的小镇。
自此,未曾再回来过。
这一年的春节,我一个人窝在广州的出租屋里,给自己做了一桌子的好菜。
桌上摆了七个人的碗筷,假装我正在和一家人吃年夜饭,假装我们一家人一起守岁,假装我还能拿到母亲为我准备的压岁钱。
可是……故土难归呀!